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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亞納,一九六五年生,從事報社編輯工作二十六年,喜愛文學、電影及音樂。瑪亞納十七歲便立志書寫,卻膽怯不前渾噩度日,直到五十歲,才重啟停滯不前的生命之輪,寫下了人生第一部作品。
  《國境之北遇見愛》一書,從兩場喪禮拉開作者自我尋根的舞臺簾幕。瑪亞納從台灣最北的老梅天主堂出發,邊走邊回溯故人與往事,卻意外繞過大半個島嶼,遇見了在台奉獻畢生的神職人員們,他們起伏跌宕的人生與無私付出的慈愛,是這塊土地上最溫暖人心的身影。
  瑪亞納娓娓道出環繞在她童年與當下的傳道人們:創辦老梅聖家堂的文懷德與巴昌明神父及重視特殊教育的潘爾溫神父,來自比利時的兩人,將一生奉獻給了台灣;還有來自越南的黃金晟神父、台灣本地的朱修華神父,與守護老教堂的教友郭霞媽媽,他們用愛的聖光接續服務貧病的人們,就像一條繩子,牢牢地將一群善良的人們都牽引在相同的道路上。
  在瑪亞納洄游的長河,無論是家人至親或無私神職人員的故事,都為她帶來質地純粹齊一的力量──突破困厄的無私之愛。從家人的小愛,擴大到無區別的大愛,儘管愛的面貌不同,卻都在人海流轉中交會相逢,化為澄澈而耀人的點點粼光。(改寫自《國境之北遇見愛》封底簡介及時報文化悅讀網作者介紹)

 

 

早殤的生命──同窗的故事
  那是苦澀伴隨著無知的年紀。
  十三歲,半大不小,才褪去稚氣的國小制服,進入國中全然陌生的環境,不但心智面臨著重大的轉變,怪異扭捏的行為也隨著女性特徵的出現而令人生厭,再加上耳上一公分的西瓜皮髮型,面子不怎麼樣,裡子卻孤僻、自視甚高,在這個所謂的升學班裡,我是終日板著一張臉孔,冷酷而不易親近的怪咖。
  正值青春期的五十多個女生,難免有些算不上勾心鬥角的小小結盟;好學生多半與好學生相交,成績差的就和比自己更差的鬼混;誰討厭誰、誰最愛打小報告、誰老愛站在走廊偷看對面的男生……種種幼稚戲碼是升學壓力下讓生活不致枯燥的唯一樂趣。而我,那時總似懂非懂地沉醉在赫曼赫塞的《徬徨少年時》與卡夫卡的《蛻變》裡,不屑與那些不懂文學、不會思考、終日只注重外表的同儕共處,也暗自貶抑那些輕薄無知、膚淺可笑的少女情節。
  一開始,我總在外圍冷眼看著這些矯情作態(可能在別人眼裡矯情的是我)的遊戲從不加入,直到莫名被選上了學藝股長,不得不與師長、同學有頻繁的接觸,我無可避免地也擁有了自己的小圈圈,而那裡面的核心成員不是班上的幹部,便是人們眼中的「好學生」。
  但她卻像是一個遊魂,沒有我們這個年紀獨有的半生不熟的青春氣味,也不屬於任何小團體,確切來說,她是那種人們不會注意的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角色,即使連她那出乎尋常的沉默都不會引起人們的好奇。不寫功課,不交作業,考試成績總是墊底,在那個還有體罰的時代,老師的教鞭常常是毫不留情地在她手心來回抽動,但即使痛,我從沒有聽她發出一聲哀叫,對於老師的問話,她也僅固執地用點頭搖頭來代替回答。
  沒有同類,沒有死黨,沒有人在乎她,當然也包括我,因為那種被名次遺棄、被老師同學孤立的世界,從來就不是我的世界。同班一學期,我想不起曾經和她有過任何對話。如今翻遍大腦記憶體,追蹤她的樣貌,她的五官臉孔就像在資源回收桶裡被永久清除的檔案,連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我努力回想,只浮現一張沒有背景的黑白畫面,她的輪廓宛如用黑灰炭墨勾勒出的一個單薄平面形體,毫無光線陰影、明暗對比。
  五官雖是模糊的,但包裹她身軀的外在卻如此鮮明:她的皮膚灰黑暗沉,剛發育的豐乳肥臀讓她的體態極為突出,僅僅靠著一條塑膠黑皮帶將胸部與腰腹勒出一點點的喘息空間。她的白色上衣制服和大家的亮白色不同,雖然並不發臭,卻像是久未清洗且穿著過度導致泛著類似油布的光澤,衣料薄透如紙,隱約還可以看到那對堅挺的雙乳幾乎就要從衣釦中迸出;她的頭髮總是溼黏油膩根根分明,緊貼著她圓潤如月的雙頰。外在的形象與內在的沉默交融出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正好替她阻絕了一切可能的譏諷與嘲弄,沒有人會主動和她說話,沒有人是她的朋友。我總覺得她的全身好似蒙上一層洗不掉的灰,並不由自主地打從心裡發出極度的嫌惡。
  她像是一縷瑟縮在角落的灰色幽魂。
  在那沉悶卻流竄著蠢動不安荷爾蒙的無聊課堂裡、在那身形舉止競相從女孩轉變為女人的空間裡、在那五十幾個女生呼出來的鼻息共同充斥著性成熟的青春慾室裡,她卻是唯一靜止的、透明的、無味的、沒有聲息的,明明存在,卻又似不存在。
  同樣生長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六十年代,但牽繫著我們的命運之鍊竟是如此迥異。那時,父母親帶著我們三姐妹搬到這個以公園聞名的社區,就讀的國中正處於新興與老舊住宅交界處。學校北方,是夙來有名的文教區,居民多半是老師、工程師、公教人員等中產階級,住在這裡的同學不是學鋼琴,就是學舞蹈、書法等各種才藝。仔細審度她們的穿著與用品,可以發現她們的生活優渥,我心裡雖欣羨,但也並不與她們密切往來。
  學校南方原本是一片稻田,鄰近機場,因為規劃為新興社區,建商蓋了不少新式公寓,住戶泰半是由別處搬遷而來的小康家庭,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而校園東方,則是一大片未開墾的山坡地,山腳下雖也有零星幾戶平房,但相對於北邊的文教區與南方的新社區,這裡人煙極稀。再往裡走一點,就是整遍荒煙漫草與參天蔽日的樹林,我曾和同學在那陰冷潮濕、散落腐枝爛葉的暗黑山林碎石路上採集過植物標本,總覺身旁好似隨時會冒出鬼故事裡的魑魅魍魎來,若不是要交作業,我才不會踏進那陰森駭人的鬼地方。
  然而直至悲劇發生的那一日,我才知道,那個荒漫陰鬱、終日暗黑、死氣沉沉的「鬼地方」,不只迎接了她的出生、注定了她的貧窮、還冷漠地見證了她的死亡。
  她自殺了!在家裡灌下了父親種田用的農藥巴拉松。巴拉松!超強的劇毒,只要輕輕的嗅聞到一點點,皮膚沾染到一滴滴,就足以致命。她喝下了一整瓶,連救命的機會都沒有。平常很少關心她的導師在課堂上哭得很傷心:「家裡沒有錢讓她升學,要她暑假休學回家幫忙種田,但她想要繼續念書。」除了驚訝,沒有悲傷、沒有嘆息、沒有同情,全班的反應竟是出奇地沉默與冷靜。也許是因為,沒有人是她的朋友,也許更大的原因是:僅僅十三歲的我們,沒有人懂得「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她的人生,早已被貧窮擠壓成苦役的零落碎片。
  種田除草、料理家務,才是她不得不交的作業;她終日沉默無語,是因為她沒有可以和我們分享屬於這個年紀應有的快樂與生活經驗;她成績落後,不是不想念書,而是根本沒有時間念書。升學,對一般人來說是如此簡單而理所當然。我們每天帶著母親做好的便當上學,偶爾還有點零用錢可以買自己喜歡的小東西,甚至還有閒錢可以去補習,我們卻仍是嫌棄,嫌棄母親做的便當不好吃、嫌補習班太遠、嫌零花錢太少、嫌外出服不夠多、不夠好看……

  我不記得當時為什麼會去送葬。和三個同學與導師。
  那日,我們一路沉默地走了大約十幾分鐘後,在那半山腰處的坡地上找到了她的家。說是家,不過是比破敗工寮稍好一點的灰暗土屋,我站在門外向內張望,瞄了瞄裡面的陳設,沒有電視或冰箱什麼的家電用品,只有一張似乎是用來吃飯的四方木頭桌子和幾張散落在旁的板凳,孤零零地代表著這房子裡最值錢的物品。
  她的父母看見我們,拘謹地併排站著向老師躬身點了點頭,四周的空氣陷入凝結。我偷偷地望著這對因悲傷而看起來身形更矮小的父母,他們有著和女兒一樣的黧黑皮膚,帶著種田人獨有、久經日頭曝曬的粗糙皺摺肌理;她們也有著和女兒極為相同的沉默表情,但那沉默有點像是來自貧困環境底層的尷尬,他們似乎不知要怎樣和有學問的老師應對、和女兒的同學應對,而更多的沉默恐怕是不知要如何和即將來臨的生死訣別應對。他們沒有哭泣,但表情比屋內的土灰色牆壁還要冰冷死寂。
  我瞥見一只土黃色的大草蓆被人捲起,突兀地放在屋內一角,順著目光望去,靠近我的草蓆這端隱約露出一截白色衣角。她在裡面。
  屋子外頭有一個穿黃色長袍的道士,一邊執鈴搖晃一邊對著草蓆口中念念有詞,門前不遠處還有一個挖了一半的洞穴。我不明白出現在我眼前的這一切所代表的意義,但一種詭異的新奇感竟沖淡了我對死亡的恐懼。我開始專注這個完全在人生經驗之外的神秘儀式。道士的誦經聲停了下來,並用手示意她的父母向前,只見他們一前一後抬起黃色草蓆往屋外的洞穴走去,剛開始兩人的腳步似因草蓆的重心不穩而導致踉蹌,但他們彷彿隨即習慣了屍體的重量,調整了步伐,扛著沉甸甸的草蓆繼續往前走。是怕女兒在裡面受到震動吧,他們動作極輕柔地將黃草蓆慢慢放進洞穴,儘管如此小心翼翼,草蓆落下的時候,我還是看見空中揚起了一點點黃色的塵土。
  道士又念了很久很久的經文。
  念經聲再次停歇。
  她的父母一人手執一把鏟子,開始鏟起洞穴旁的黃土,往黃草蓆上覆蓋,這回,無數的塵沙理直氣壯地在空中如起乩般隨風狂舞,這對令人同情的父母再也無法保持緘默,他們原本緊閉的雙唇激動著抖出令人鼻酸的悲嚎。我看到老師拿出手帕默默拭淚,同學也在低聲啜泣著,那黃色的土堆隨著哭泣聲愈堆愈高、愈堆愈高,直至黃草蓆沒入隆起地平線的黃土中,再也看不見。
  就這樣,一具屍體在我面前入土埋葬,用一種毫無掩飾、最直接原始的方式,而那具屍體在幾天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形體,一個每天都會在我眼前出現,我卻視而不見的形體。沒有棺材、沒有墓碑,只有一坏黃土,還有一對將女兒送入墳塋的純樸夫妻。這是我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場葬禮,但往後我所參加的任何葬禮再也沒有像這次一樣,如此荒謬、如此淒涼、如此悲哀。她從頭到尾都在黃草蓆裡沉默著,一如她在世時對這個世界的無言抗議,只是這一次,她的沉默將隨著露出的那截白色衣角,永遠遁入虛無地底。
  十三歲的我並未意識到,就在那一刻,這只將青春無情捲逝的黃草蓆,編織了我對未來人生的悲觀與絕望。

 

 

牛刀小試

 

  在家族書寫領域,「訪談」是最基本的資料收集方式,訪問者以面對面的方式向受訪者提問,受訪者則以口述直接回答訪問者的問題。因為受訪者的答案沒有預先設定的形式,所以常須以逐字稿的方式紀錄受訪者的回答,然後訪談者再將收集到的資料去蕪存菁,書寫成文。
  一份好的訪談綱要,關乎訪談者能否搜羅到完備而正確的訊息。下表是某位書寫者訪談一位教育菁英前所擬定的訪談綱要,此份綱要幫助書寫者順利完成訪談,並收集到相當有用的寫作素材。
  假設你今天要訪談某一位人士,為他進行生命史書寫,無論你設定的訪談對象是誰(如家庭成員、專業人士、社會運動者、民意代表、遊民……),請你試擬一份訪談前的綱要。

訪談綱要


(一)背景資料
  (1)報導人的幼年生活經驗及家庭概況
  (2)報導人的父母及手足教育狀況
  (3)報導人的教育歷程
(二)生活史
  (1)成長歷程中的重要事件、人物及其影響
  (2)影響自身成就的重要關鍵事件或人物
(三)行政觀點
  (1)教師歷程中曾經擔任過的行政工作
  (2)行政工作中的重要事件及其對教師生涯的影響
(四)教學觀點
  (1)教學歷程中最值得分享的事件或心得
  (2)教學歷程中所面臨的重要事件及其對教師生涯的影響
(五)班級經營觀點
  (1)班級經營的法寶分享
  (2)班級經營中最值得分享的個案或班級事件
(六)菁英觀點
  (1)菁英教師對學校的具體影響
  (2)菁英教師的教育哲學與教育理念
  (2)菁英教師在教師生涯中所面臨的重要事件
(七)其他
  (1)可訪談的生命中重要他人


*註:報導文學中受訪者的專業用語為報導人

 

教學文章由北一女中 蔡永強老師提供

老師評語

  雖是第一次出書的素人作家,瑪亞納的文字卻如睇視人間的聖母,以一種質樸的力量傳述愛的溫度與光芒。最初始瑪亞納只是想追回婆婆與母親的過往,她憑靠依稀的記憶,回到燠熱夏陽能燎焦皮膚、東北季風能削去肌骨的老梅,那國境最北的偏鄉,然後塵封的過往被她一鍬一鍬地翻動,在訪談一位位聖者的過程中,讓瑪亞納拼湊出如煙的童年,也描繪出母親在父親入獄後的苦難與信靠,更重要的是:她得知自己在三歲時就領洗了。

  全書在溫柔的慈悲中醞釀,無論是婆婆的喪禮、父親的葬儀,還是同窗的輓歌,都寫出了生命中嚴肅卻又不得不接受的課題。曾經為她洗腳的婆婆、曾經勾手撒嬌的父親、曾經同班卻毫無情誼的女孩,當無常為這些人的心跳劃上句號的時候,瑪亞納想為這些生命史中的重要他者書寫,以愛止殤,於是在五十歲的中年,她掇拾過往路上的步履,以筆刻下生命的印記。

  誠如瑪亞納所言,人生就像一個沙漏,前半段我們不斷地追逐,因此當生命在中年翻轉的時候,追憶便成了一項無可選擇的道路。只是她沒有想到,她追出了一位又一位無私奉獻的傳道者,於是沐浴在愛中的瑪亞納,寫出了一部值得你我用心去體悟的慈悲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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