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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塔.慕勒(Herta Muller)德國小說家、詩人、散文家,於200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慕勒1953年出生於羅馬尼亞的尼慈基村,自1987年起喬遷德國。德裔出身的慕勒,早年曾經生活在羅馬尼亞的專制政體下,因此作品經常帶有政治色彩,生動描寫出人的日常生活如何受到專制政治的影響和控制,而長於詩歌創作的她,詩性的文字實驗亦備受推崇。
  慕勒主要是用德文寫作,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等。除了《呼吸鞦韆》(Atemschaukel)外,慕勒另著有《風中綠李》(Herztier,1994)、《狐狸當時已經是獵人》(Der Fuchs war damals schon der Jager,1992)、《衛兵拿起他的梳子》(Der Wachter nimmt seinen Kamm,1993)、《今天我不願意面對自己》(The Appointment)等書。
  《呼吸鞦韆》一書,描寫二戰後1945到49年蘇聯勞改營裡一群德裔羅馬尼亞人的故事。他們被送到了勞改營,替希特勒的德軍贖罪,幫俄國做戰後重建,成為二次大戰後時代的犧牲者。在勞改營中,隨時都可能發生逮捕、酷刑或謀殺,恐怖的陰影彌漫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時時刻刻的飢餓狀態,讓人無處可躲。慕勒以一種獨特而帶有詩意的筆觸,讓作品在自然中滲透出一種窒息的恐怖感,藉由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直率,描繪了一幀幀被放逐者的景觀。(改寫自博客來網站2017.02.14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15604

 

 

黑楊樹


  那是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入一月一日的夜晚,第二年的新年除夕。我們半夜被廣播器叫到集合場上去。八名荷槍士兵牽著獵犬,從營區街道兩側趕著我們前進。一輛卡車跟在後面。我們被帶到工廠後面厚厚的積雪中,那裡再過去就是荒地了,大家聽令列隊站在砌起來的圍籬前等著。我們心想,這是槍決之夜了。
  我擠著排到前面去,好早一點被解決,省得在受刑前還要搬屍體──因為那台卡車就等在路邊。西西特凡紐諾夫和徒爾.普里庫力奇爬進前座,馬達開著,以免他們凍著了。戒護兵來來去去。警犬擠在一處,霜氣壓得牠們的眼睛都閉起來。牠們不時抬一抬爪子,免得被凍僵。
  我們站在那裡,一臉蒼老,眉毛掛著白霜。有些女人雙唇打顫,不只是因為冷,還嘟噥著祈禱。我告訴自己,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我祖母的告別話是:我知道,你會再回來。儘管那時候也是午夜,但畢竟還是置身於世界之中。他們現在在家裡慶祝除夕,子夜時也許會舉杯為我祝福,祝我活下來。但願他們在新年一開始的幾個小時裡會想到我,然後再鑽進暖暖的被窩。祖母的結婚戒指已經擱在床頭櫃上了,她每晚都會拔下來,因為箍得不舒服。而我卻站在這裡等著被射殺。我看到大家都站在一個巨大的盒子裡。它的天蓋被夜晚塗上了黑漆,點綴著磨得鏨亮的星星。盒底鋪了一層膝蓋深的棉花,好讓我們綿軟軟倒下去。盒壁上掛著硬邦邦的冰霜織錦,絲綢般的撩亂流蘇和蕾絲,無邊無際。營區圍牆再過去, 看守塔之間積雪正好充當靈柩台。台上聳立著一座高塔式的疊床,直指天際,那是一座塔樓棺槨,我們每個人的靈床層層相疊,如同寮房裡的床架一般。頂層再蓋上烏漆棺蓋。靈台頭尾處的看守塔裡,有兩位尊貴的黑衣人在守靈。靈台頭端指向營區大門,大院裡的看守燈閃閃爍爍,宛若燭台。稍暗的靈台尾端立著罩雪的桑樹樹冠,彷彿一把華麗的花束,上面無數的小紙片寫著每個人的名字。雪會吸音的,我想,射擊幾乎聽不見。我們的親人在世界之中微醺入眠,帶著除夕的疲憊,了無罣礙。也許在新的一年,他們會夢見我們被魔法詛咒的葬禮。
  我再也不想從這個塔樓棺槨的盒子裡走出去。人一旦想克服他的死亡恐懼卻又無法逃脫時,它就會變成迷惑。冰寒也是如此,如果人在其中動彈不得,嚴寒就會吐出絲絲的溫和。在凍僵的恍惚之中,我把自己獻給了槍決。
  但是接下來,兩個裹得暖暖的俄國人卻將卡車拖車上的鐵鍬丟到我們腳跟前。徒爾.普里庫力奇和其中一個暖裹兵,在黑暗和雪亮之間拉了四條打了結的繩索,和工廠牆腳平行。西西特凡紐諾夫司令已經坐在駕駛艙裡睡著了。也許他喝多了。他下巴堵著胸口,像一位被遺忘在終點站車廂裡的旅人。我們鏟了多久,他就睡了多久。不,他睡了多久,我們就鏟了多久,因為徒爾.普里庫力奇還得等他下令。我們在繩索之間為自己的槍決挖開兩道溝,他則呼呼大睡。我不知道挖了多久,直到天空濛濛亮了起來。我一直跟著鏟子的節奏重複:我知道,你會再回來。我已經從鏟雪中清醒過來,我寧可繼續為俄國人挨餓、受凍、做牛做馬,也不要被射殺。我認同祖母說的:我會再回來,然而另外一句卻在唱反調:但你也知道的,這有多難。
  接著西西特凡紐諾夫從卡車前座下來,搓了搓下巴,抖一抖腿,或許因為兩隻腿還在睡。他示意要那兩個暖裹兵過去。他們打開車子的尾板,把鶴嘴鋤和鐵撬桿丟下來。西西特凡紐諾夫用食指比來比去,不尋常地說得又短又輕。他又爬上駕駛艙,空車載著他揚長而去。
  徒爾必須為司令的咕噥渡上一口命令語氣,大喊一聲:挖樹坑。
  我們在雪地上找工具就像在找禮物。地上凍得跟骨頭一樣硬。鶴嘴鋤敲下去彈起來,鐵撬桿響得像鐵打鐵。核桃大的土塊彈到我們臉上。我在寒霜中流汗,又在汗水裡挨凍。我整個人崩裂成火半截和冰半截。上半身烤焦了,機械性地向前彎,擔心無法完成配額而焦灼不已。下半身卻凍僵了,兩隻腿冷冰冰地插進腸子裡。
  到了下午,雙手已經血肉模糊,樹坑卻還沒有一掌深。它們就這樣留著了。
  樹坑一直要等到晚春才挖好,種上兩排長長的樹。林蔭大道長得很快。這種樹其他地方沒有,草原上沒有,俄羅斯村或附近任何地方都沒有。整整好幾年,營裡沒有人知道那種樹叫什麼名字。它們長得越高,枝枒和樹幹就顯得越白。不像樺樹那般銀絲纖細,蠟白通透,而是樹體雄偉,樹皮如石膏糊般了無光澤。
  從營裡返鄉後的第一個夏天,我在艾爾連公園看到了這種石膏白的營樹,古蒼而巨大。我叔叔艾德溫的樹木百科裡寫道:此一生長快速的樹種,可射向天際達三十五公尺高。其幹可粗至兩公尺,樹齡可達兩百年,足證此樹之堅韌。
  我叔叔艾德溫不會瞭解,當他對我念出射字時,這形容多準哪,簡直就是一語中的。他說:這種樹很容易活,而且特別漂亮。不過這裡有個瞞天大謊。為什麼它樹幹是白的,卻叫做黑楊樹呢?
  我沒有反駁。我只是在心裡想:人如果曾在漆黑的夜空下,過了大半夜只等著被射殺,那麼這個樹名就不再是瞞天大謊了。(節選自《呼吸鞦韆》頁66-69)

 

 

教學小建議
1.陳列的《地上歲月》一書,展露了作者自出獄後致力筆耕的心境,其中的〈無怨〉一文,展現了陳列在雷雨聲中回顧獄中情懷與重建自我的體悟。教師在教授陳列的文本時,可補充荷塔.慕勒的作品,讓學生能更深切了解:專權政治之下,人性是如何的被扭曲與自我救贖。

 

2.請閱讀下列羅毓嘉的〈黃溫恭〉篇章,試分析慕勒的〈黑楊樹〉與羅毓嘉的〈黃溫恭〉在寫作筆法上有何差異?這樣的差異會形成什麼樣不同的文學效果?


 

黃溫恭(節選)
  這是他生命最後,最為短暫又漫長的午夜時分。
  僅能疾書,僅能振筆,黃溫恭逐一寫信給自己結縭六年的髮妻,乃至小姨、稚子與幼女,他那尚且未能謀面的么女,他懇切地想要擁抱、親吻一回的么女。只剩幾個小時了,該怎麼好好訴說自己的想念。他想像著,想像著自己的大兒子能成為鋁一般有用的人才,會成為土木工程師,而那有著絕佳音感的長女,可能成長為有名的大音樂家嗎?至於么女,自己未曾相見的女兒,那兩張襁褓中的照片是他思緒為一所能寄託之處,他看著她白胖的面頰,身為父親的片面遐想,她若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律師,該有多好。
  這些幻想如露如電,孩兒們的形影轉瞬就要消逝。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指掌已因久握鋼筆而僵硬,日漢交雜的字跡,也愈呈紊亂。
  先前的通信裡邊,妻要他臨刑前穿上球鞋,要他,切莫忘記把手放進褲袋。如此,即使屍身面孔模糊,家人領屍時也能很快認出他來。可他不希望這樣。在給妻的遺書裡,他寫道,屍身不可來領。別來領。他想,這塊土地——這亂世中的土地——還需要更多濟世的醫師,而倘若這具屍首能捐贈予臺大醫學院或其他的醫事人員訓練機關,當能讓學生們做大體解剖,習得更多的知識。先前,在獄中落下的兩顆牙齒已寄回家裡,在他口腔裡留下陰惻惻的空洞,那就是他的遺體了,就當作是他遺體的全部吧。(節選自羅嘉毓等合著《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頁84-85)

 

教學文章由北一女中 蔡永強老師提供

 

老師評語
  慕勒的《呼吸鞦韆》一書,敘寫了詩人奧斯卡.帕斯提歐爾在勞役營中的真實故事。在慕勒的筆下,我們可清楚感受到人們在面對專制統治時是如何扭曲異化自己的心靈,就如〈黑楊樹〉一節所論述的,面對死亡的疑懼,帕斯提歐爾寧願擠到前列,好讓自己早一點被槍決——以免在受刑前還要勞動,還要搬運屍體。作者的文字,讓我們真切體驗到的不是顫慄,不是極端的恐懼,而是一種荒謬而抽離的不真實,人性中的本真反而顯得飄忽而迷離。
  在文中,帕斯提歐爾不斷憶及祖母的兩句話:我知道,你會再回來。這兩句近乎喃喃自語的呼告,讓他求生的慾望再次被勾起,身體的感覺又真真切切纏上心頭,種植黑楊樹的辛苦便成為勞役生活的具體生理磨難了。
  然而心理的磨難早已在心靈上生了根。當百科全書中以「射」字形容黑楊樹生長快速之時,早已離開勞役營的帕斯提歐爾,想到的卻是當年半夜時等待被射殺的情懷,生理的痛苦或許早已遠離,但心靈的創傷卻不斷地反覆潰瘍,死亡的陰影就像高聳又高壽的黑楊樹,在遭難者的生活時空中無止無盡地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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