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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推薦選登──三重工商文心獎小說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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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一百年三月份推薦作品

三重工商文心獎小說組第一名

馬紅莫那  資二乙  廖星絜          

    大喜的日子。

    軍人嚴肅的臉龐難得帶著一絲淡笑,身旁的黑膚女子低著頭,嬌羞不已。

    傳統的歌樂,歡騰不休。

    人們開懷大笑,把酒喝下,大夥歡心的直嚷著:「狄娃斯嫁人啦!」

    一旁青年們,低著頭悶悶的一同喝酒。

    他們美麗的狄娃斯公主,竟然不嫁他們,去嫁個日本鬼子啦!

    熱鬧歡騰的氣氛中,大夥把酒言歡,喝多的開始大聲划起拳來,比較含蓄的婦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營火跳著舞蹈。

    部族孩子們個個張大眼睛看準時機要衝進大人堆裡搶食物。

    只有在祭拜祖靈或族人狩獵成功時才會有這口福,不然平常哪有這般美食可吃,今日特別是那日本長官與族裡公主成婚,食物自是比平常慶典還要好上許多,孩子們怎麼可能錯過他們饞了一整年的食物呢?

    一個黑黝黝的小子趁隙衝進了食物前,想搶下一隻雞腿啃。

    一番搶奪,小子還真搶到了雞腿,正要啃下,一個高闊的黑影把他的雞腿搶了去。

    「喂~是誰哪?我的雞腿~」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搶到就是我的!」那人含含糊糊的說著,聽不太懂,一口就咬下整塊雞腿肉。

    那人穿著日本軍裝,似乎是狄娃斯丈夫帶來的部下。

    小子看到心愛的雞腿給人吃了去,當下哭得肝腸寸斷。

    哭聲愈來越大聲,小手不停在地上打滾,滾著滾著,翻了一桌的菜,發出巨大聲響。

    新郎新娘正要送入新房,聽到這巨大聲響也停下查看。

    「怎麼啦?」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從主座站了起來,眼神堅定,不怒自威。

    男子看到吵鬧處圍了一個圈,邊抓了個人問。

    「發生甚麼事啊?」

    「頭目,您、您的小公主在哭鬧呢!」族人有些嚇著了,頭目忽然就抓著他問,他說話都顫抖了。

    「馬紅,妳搞什麼?今日是妳姨兒的大日子,你鬧什麼?」族長莫那一手輕輕抓起女兒後領,懸在半空中。

    「可是可是……我的雞腿哪,父親。」馬紅扁著嘴,看著那隻雞腿被那個日本人一口一口啃了光,連骨頭都吸吮的乾乾淨淨。

    男子正是莫那魯道,馬紅莫那的父親。

    馬紅看著父親把自己拖離營火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她想:「完了,父親不原諒她了。」想到這,眼淚開始掉下來卻又不敢發出聲音,害怕父親更生氣。

    腳步停了下來,莫那魯道嘆了嘆氣,轉過身面對馬紅。

    「馬紅,跟你說過多少次,別惹事!」他用衣袖幫馬紅擦擦,他這女兒一點都不像女孩家,整天跑跑跳跳,連織布也都沒學好!又嘆了一聲氣。

    馬紅眼眶紅通通的,吱吱唔唔的說不出什麼來。

    「好啦,別再哭了。今天你的狄娃斯阿姨結親啦!你哭哭啼啼的你阿姨不會高興的。來,拿好。」莫那從衣袖裡拿出一個姑婆芋葉遞給馬紅,馬上轉過身回到他原本待的座位,頭目的位子。

    馬紅把葉子打了開來,兩隻雞腿還有些溫熱,轉過頭馬紅笑嘻嘻的看著父親漸行漸遠的背影。

    她就知道父親最疼她了!

    馬紅年紀小,喜歡跟著年輕的獵人們到處跑,每次回家都會被母親罵:「妳這個髒女孩,好好的女孩家把自己弄得跟男孩一樣。」母親總是寵溺的抹抹她的髒臉,為她換上乾淨的衣服。

    馬紅想永遠記得現在這個影像,熱鬧奔騰的慶典,中間的營火不時有火花奔上天際,狄娃斯阿姨臉上的紅暈,甚至是那個搶她雞腿的日本人她都想要永遠記得,她相信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有如此偉大的父親、溫柔的母親,如此壯大的部落。

    她知道狄娃斯阿姨是為了部落才嫁給近藤姨丈,但她知道狄娃斯阿姨很愛這個跟他們長得都不一樣的日本男人,即使她得永遠走在他身後,不得與他並肩而行。

    但阿姨願意為族人犧牲奉獻,不只是為了愛也為了家人。犧牲奉獻是他們賽德克人的精神,他們願意為了部落犧牲一切,即便會喪失生命。

    她也是,當這部落需要她時,她會等著彎刀捅入她的心窩或者嫁給一個怪物。

    部落的血在她體中奔騰,特有的褐色眼瞳發著光亮。

    幾年過了。

    幸福的日子,並沒有持久。

    一開始,日本人帶著和談的態度來,娶了部落的女子生活在這,當第一座日本警察局在這山中豎立,一切都變了。

    日本人開始整頓部落當他們自己像是部落頭目似的,他們拿著警棍壓迫族人提供食物給他們,只要他們一不順心,槍一上膛。「碰!」

    就像一場瘟疫。他們瞬息而來,起頭他們溫馴好客,現在他們是可怕的疾病,就在山中。

    嚴重的情況甚至已經蔓延到家裡了。

    母親說,今天父親帶著傷回來,被日本鬼子打了。

    馬紅不明白的是,她的父親,堂堂一個部落頭目拉下面子來為自己的長子敬酒道歉,不被接受就算了,為何要打他父親呢?

    這是污辱了他們賽德克族!

    母親要她別出房門在房裡陪著狄娃斯阿姨,狄娃斯阿姨在一旁織著布嘴裡念著或唱著她聽不懂的囈語,阿姨已經半瘋了。

    自從她那日本丈夫離奇失蹤後,她一個人辛苦的哺養兩個女兒,隨著女兒們去世,她開始瘋狂,每日挖著女兒的墓塚口裡說著她們沒死,沒日沒夜的織著布就算雙手流血腫裂她也沒停過。

    阿姨曾經擁有的幸福已經沒有了,剩下的不過是些斷垣殘壁的美好,一無所獲。

    這一切都造成了未來,阿姨那無故失蹤的日本丈夫、那一杯不被接受的小米酒、還有族人時常被日本人欺壓的憤氣。

    隱約的,馬紅聽見廳裡的劇烈聲響,從牆壁的裂縫她看見父親將桌子打裂了,塔達歐吆喝著族裡的男子把家裡的鎖給打壞,將裡頭被日本人要求封存的火槍取出來。

    自父親那巨大的聲響開始,這個部落再也沒有寧靜,迎接而來的是場戰爭!如果日本人不想尊重我們;他們也別想得到我們的尊重!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美麗而莊嚴的家!即使要這片大地血流成河,能夠保住家園,我們在所不惜!

    ***

    今夜,月兒沒出來。

    馬紅心想也許神靈是聽到了他們的禱告吧。

    次子巴沙歐剛離開這片坡地,為了今晚的行動他必須引出那些在日本警察局裡的警官。

    在族中宣布對日本人的抗爭開始,族人們有的默默的承受外來的文化,他了解為什麼,他們也不過是要保護他們的家人,不過用的方法不被他們所接受就是了。

    而我們是戰士,我們鯨面的臉孔帶著因快速奔跑而產生的熱氣,我們肌肉不斷抽動為著等會兒的戰鬥而熱身。

   

    當第一個日本人出現在樹林中,父親點燃火線,金屬石子快速的飛奔著就這樣進入了那日本人的心頭,樹枝隱翳下的黑影像是鬼魅般瞬間消失、倒下。

    我們神出鬼沒,樹木是我們的斗篷,為我們隱去醒目的身軀,躲藏在烏雲背後的月光成了我們最佳的保護色,這是一場游擊戰。我們不比智慧、不比火力,我們只比那份勇氣!當子彈用盡,我們拔出腰間的彎刀狠狠的桶入他們的胸膛。

    這一日,不曉得殺了多少日本人。

    我們只知道,這是場聖戰。

    在霧社。

    族人們在草原上大開筵席,慶祝著昨夜那場成功的突襲。

    「頭目,你那一槍開得太漂亮了啦!咻咻,那麼一大群日本人都死了,哈哈哈!」

    「我也不差阿,阿赫,你怎麼也沒稱讚我?」塔達歐笑著,用力敲了一下阿赫的手臂。

    「那我呢?欸,可是我神出鬼沒的出現在警察局裡讓那些日本鬼子追著我出來,你們才有機會的喔,哈哈!」巴沙歐鈎著大哥的脖子,笑得燦爛。

    「嘿,才怪!」

    塔達歐拉著巴沙歐的手,就這麼把他壓在地上,兩人在地上打鬥玩了起來,族人吆喝著,大大小小的笑聲此起彼落,灌下那一杯杯的小米酒。

   

    「欸!不好了不好了~頭目!」突然,我們沒了聲音。只注視著那個跑進來的大男孩。

     那是阿赫的弟弟阿顯,跪在父親面前,止不住的喘息聲在山中迴盪。

    「頭、頭目,台灣總督府正在調派軍隊和警察,近日要圍攻我們!」阿顯頭直低到地,顫抖的聲音藏不住他的害怕。

    「馬紅,回房去陪你母親。」父親臉色一繃,大手將桌上的酒杯掃到地。

    塔達歐將部落地圖攤在桌子中央,巴沙歐跟父親討論著我們該將族人撤至哪裡、何時撤?

    「他們會死死的守住我們的出入口,任何一條,他們派出了整個台灣的警隊跟軍隊。」塔達歐說。

    莫那沒有講話,頷首要巴沙歐講出他的想法。

    「我們不能成一路縱隊向這逼去。」他指了地圖上一條路徑。「我們需要幫助,族人經過昨晚的戰事,已損失了不少。」

    「但我們已經沒有多餘的壯丁了……」莫那說著,他的音調帶著一絲無奈卻又無比尊貴。

    「最後我們能靠的只有自己……塔達歐負責塔洛灣、我守著馬赫坡。」他,莫那魯道。當他成為馬赫坡頭目的那一刻,他生是馬赫坡的人;死是馬赫坡的鬼!

    「那我呢?父親?」沙巴歐問,深怕自己沒有這個機會為自己的族人奮鬥。

    莫那皺起眉頭,接著用一種從未見過的溫柔神情:「身為賽德克族長的我請求我的幼子,別學我們這般只知道往向前送死的行為,請求你,我請求你。」周遭早已沒了聲響,人們眼帶淚光看著這位偉大的族長近乎請求的對他的幼子說:「保衛這裡的一切,家族裡的孩子需要你的羽翼,若我們全軍覆沒,最後我們需要的是能夠再重建部落的希望。」

    「他們需要你。」他的手已不住顫抖,現在他不過是個父親,擔憂孩子的父親。

    塔達歐看著弟弟,手臂搭上他的肩:「死後總是會回到祖靈那的,到時我們會再見面,只不過你比我晚些罷了。」他爽朗的笑著。

    兩滾熱淚由沙巴歐黝黑的臉龐流下,他知道這一趟父親與大哥是不會回來了,而他將會用盡他的力量保護族人,即使是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若戰,可以保衛家園,我們願意!」莫那拿起酒杯,對著部落男子高聲說。

    此時,這大草原迴盪著隆隆的聲音,像雷,他們抬頭挺胸驕傲的說:「我們願意!」

    「若拋下頭顱,可以保衛家園,我們願意!」塔達歐跟巴沙歐搭著肩,他們將酒灑進火堆,頓時火花竄高,像是鼓舞他們。

    「我們願意!」部落男子們學著他們,將手上的小米酒灑落火堆,火花竄得更高,似乎這樣就能得到勝利。

    那夜,營火不斷的竄升,一次又一次,我看不清它是在訴說我們的勝利,抑或是我們是浴火而行,終將一死。我看不清。

   

***

    已經四十天了,自警隊將我們逼入馬赫坡裡,殿後的掩護我們逃走的巴沙歐已被槍決。

    我們在溪谷中生活。父親在溪谷外奮鬥,我能想像他奮勇殺敵的模樣,能夠想像他看見手中彎刀沾滿鮮血的眼有多麼無奈,但已經無法回頭了,這條路一開始就是不歸路。

     日本人將我們當作玩具,躲在森林中常常聽著他們唱著:「人頭人頭,價錢不一樣。小孩一顆5塊錢、老人一顆10塊錢、女人一顆15塊、壯丁一顆100塊!」

    如此的對待,如此的侮辱。

    糧食開始匱乏了,但我們的戰爭還沒結束。

    「糧食已經要沒有了,我們該怎麼辦!?」

    「我的孩子需要奶水啊!」

    「母親,我好餓……」

    飢餓的孩童、焦急的母親、困惑的老人……

    「若死亡,可以讓戰士們沒有後顧之憂,我們願意。」狄娃斯阿姨柔美的聲音迴盪在溪谷中。

    她盈盈的站起,拾起一旁的草繩,打上繩圈拋上樹。

    對我們賽德克人而言,樹木是祖靈的化身,我們虔誠的請求祂庇護我們

,讓我們死後可以再次相聚。

    所以,我們選擇自縊在這樹上,就為求回歸祖靈。

    接著,婦女們拿著草繩為孩子打上繩圈拋上樹,愛憐的看著孩子放開她們的雙手,讓他們就這麼隕落,再輕輕的覆上他們的雙眼。

    我手中的繩結打得緊緊的,站在狄娃斯阿姨身旁深深的望著,讓我記住這一眼,就怕不能再相聚。

    我丟上繩圈,將繩圈套入脖子……

    突然,我的繩子就這麼斷了。

    「馬紅,為我們活下去。看完這歷史的結局、我們的結局,再走吧……」狄娃斯阿姨輕輕的說,她將腳下的大石踢開。眼一翻,這世上沒了狄娃斯。

    她手中握著一把日本小刀,那花紋似是她成婚時丈夫送給她的定情物。

   

***

    「我從來沒有後悔嫁你,莫那。」巴幹說,她美麗的臉龐一往如昔。

    「賽德克的男人,從不道歉。因為我們敢做敢當,我們總不怕做了虧心事。」莫那溫柔的撫著妻子的鯨面,神秘的圖騰使得她的臉龐更加美麗。

    「是阿,所以用不著抱歉。這些日子,我很幸福。即使最後我們的結局是如此……」巴幹垂下眼簾,就這麼看著他的眼睛。

    自從相遇的那刻,他的眼眸總是那麼灼熱,總是充滿自信,相遇到老那雙眼眸沒有變過,她總是愛看他的眼睛。

    那怕下一刻她就要死,她也要這麼看著他死去。

    「喀噹。」上膛的聲音在山洞中輕輕迴響。

    「巴幹,我們在祖靈那相見。」莫那擁住妻子。

    「恩……」她感覺得到槍口溫柔的頂在太陽穴上。

    悶悶的聲響,巴幹倒在他懷裡,輕輕柔柔的。

    她眼瞳未閉,他記得她曾說:「未來我老死的那一刻,我要看著你死去。」

    「妳總是說到做到,對嗎?」他溫柔的笑,一滴淚滑落。

    輕柔的放下巴幹,他走向外頭的大樹。

    繩圈早已綁好,他踏上大石。

    「巴幹,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他踢開石頭。

***

    「馬紅公主。」

    一轉身,只見一群父親身旁的戰士。

    「父親呢?」

    「頭目已死,在懸崖邊。」

    「證實了嗎?」

    「是。」

    現在才明白,當心真正痛時是無法形容的,眼淚是掉不出來的。

    「那你們何不自縊,身為頭目身旁的戰士,當統領死時,為何不一起死去?」那懦弱的神情在他們臉上,驕傲呢?哪去了?

    「馬紅公主,我們請求您去見塔達歐。」他們跪下。

    「為何?」

    這戰爭就像火,綿延不絕。人們前仆後繼的撲向火焰,得到的只是燒毀的皮膚,夜夜滾燙,直到那火焰隨著時間將周遭事物吞噬盡,它才肯罷休。

    他們吱吱唔唔的講不出來。

    「請求他投降是嗎?若我不願意呢?」

    一聲巨響,熱辣的痛從後頸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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