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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一百年十一月份推薦作品
2011北一女中 綠園文粹第八期
散文組 第一名
二年莊班 林軒如
你用酒精拭淚
在徐緩的車速下熟睡，又在一陣刺耳的鈴聲中驚醒。我聽見那位苛刻的「業主」吩咐著工地開工要籌備的事項，洋洋灑灑，對著端坐在駕駛座披著一身疲憊的你襲來。「是，是，我知道了。」你回應著，企圖打起精神集中思緒。我早就發現，我聽見的繁重工作只是你肩上壓力的冰山一角。而你沒發現，聲音裡的疲憊其實遮掩不去。
我望向窗外，刻意放慢的車速讓街景像慢鏡頭流洩而過。我知道，你只是為了讓我們睡得熟一點，補足那些從未飽滿的睡眠時間。就算車上只有你睜著眼，守衛著我們睡夢中的安全；即使你的孤獨伴著我們香甜的睡顏；縱使夜半時分，你還得倚賴白色藥丸向上天乞求睡眠，你還是說，你覺得幸福。
對於全年無休的上下學接送，你知道我早已習慣一上車就闔眼。你不知道的是，我竟銘鏤了每一張闔眼前你的側臉。歲月洗你的輕狂，倦怠皺你的俊顏。而我總是記得，你的眉，你的唇，你的眼。向內糾結的毛蟲是你力扛的家庭重擔，下勾的新月是你堆疊的身心疲累。擁有這樣愁容的人，想必都是父親吧。
而毛蟲，而新月，足跡時深時淺，亦有陰晴圓缺。多半是墨濃的一雙劍眉，配上唇型冰冷的斜拋曲線；偶爾是舒展的清朗濃眉，襯著唇邊微微上揚的欣慰。亙古不變的是，你餳澀的眸光裡總會流轉著的——那股專屬於「父親」的溫柔而悽愴的執著。那便是每回闔眼前我服用的，過量的安眠藥。彷彿你是磐古，為冑裔開天闢地；彷彿你是大樹，為柔荏撐起蒼穹；彷彿你是不垮的萬里長城，堅毅得令人屏息。彷彿，整個世界的沉重，都由你一肩扛起。
每一睜眼又是你輕聲喚醒睡夢的深邃容顏，你眼窩的黑影充填疲倦，對此，你一無怨言。你帶笑說，司機才是你的正職。對於你的幽默，我總笑得很甜。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我眸裡的幸福雀躍和感謝。
只是，我有時想，或許酒精比我們更適合成為你的兒女。
是，這話聽來是責備。不過，是自責。是身為一個無力付出什麼或改變什麼的你的女兒的自責。壓肩的責任，生活的荷擔迫使你向自己的健康貸款，向酒精投誠，在頭重腳輕的世界賺取給我們的幸福。
酒精還可以供你一個迷離的氤氳世界讓你逃避，逃開這個充滿棘刺的世界，逃開壓力滿載的工作，逃開遭現實利刃殘忍劃破的傷口，逃開你不得不面對的一切。而我們，你的子女，這個你用所有的一切支持著的家，這個你放不下的責任歸諸，擁抱著你全心全意給予的幸福，卻幫不上被現實壓力纏身而無法掙脫的父親一點忙。
你說，「我一定要讓你們出國留學。」你說，「你們是我的驕傲。」你嚴苛的要求自己，要給我們良好的生活，籌我們留學的費用，為支撐這個家擔負所有責任。再痛再累，再慟再淚，再苦，工作上的壓力你咬牙硬是撐了十多年，心理上的壓力卻似火山灰日夜積累，早厚重的讓你撐不起嘴角的笑顏。你不再是你口中自豪的曾經俊朗的少年，染霜的蒼顏是你背對著我們拭淚的黑白膠卷。
隔著玻璃瓶身，我讀不到你入喉的熱辣。晃動的褐色汁液是否包裹了你的壓抑？酒精，這麼澄澈透明，如何乘載你混濁的情緒？我看著你杯裡再次見底的空虛，問自己，幾杯威士忌才足以揮發你無邊的壓力？
你用酒精拭淚，卻拭不去醜陋難熬的生活。向你夾道迎來的，是肝功能的警訊和日益憔悴的身軀。家人不諒解，你也無心辯駁什麼。只是每回月華滿窗，片片灑落在你床沿威士忌的玻璃瓶身，就著你乾皴蒼顏上的淚痕，我得倚賴你高分貝的呼吸聲壓抑住我的哽咽，才能不使你驚醒。
這幾日，你又累得求醉，是否也醉得很累？因宿醉而發疼的太陽穴，洶湧翻騰的腦漿，刷白的憔悴、踉蹌的步履、剛瞳裡的空洞和你木然的神情在在教我顫慄。再一次看向你的眼角，這一次，你連脆弱都已疲憊得無力隱藏。那眼角的波光一定是窗外的雨絲吧？我知道，我的巨人不會就此垮下。但怎麼，淚海翻騰，我非雨的淚珠先垮下了……。
你卸下的，是你一貫的堅強面具還是你一直咬牙苦撐的對生命的堅持？而我洩洪的，是對你濃於血的愛還是對自己無力改變什麼的憤恨？
付出，付出，你不曾埋怨。
工作上的煩怒你用酒精自我放逐。
一身酒氣和滿眼的水，你說，你對不起我們。
你還說，你不是個好的父親。
你是，你是。給了我全年無休的幸福的你當然是最好的父親。我要你知道，就算你帶著一身酒味，默自在床沿流淚，那一刻你還是最好的父親。
【你用酒精拭淚】講評
北一女中張惠淑老師
該是何等細膩的性靈，才能道破至親的掙扎與愁苦；該是何等早熟的聰慧，才能看透成人內心的抑壓與現實的無奈；又該是何等巧心的妙筆，才能精準而細膩的描繪抽象而深沈的感受？！細讀再三，縈繞不去的諸多疑難，便是讚嘆，仍是未解。然而，青澀芳華的妳，卻是懂得！
中外古今著墨於親情的文章，不知凡幾，其中至情至性、引動人心者，更是不乏佳篇。本文作者以側身旁觀的角度，筆意沈著、冷靜，情感卻是澎湃而深濃，女兒在內心所訴說的字字句句，都謹慎保密的不曾竄流於唇齒之間，似乎深怕任何低分貝的嘟噥，都可能成為矛盾的認同——以酒精拭淚背後的怯懦、無助、脫序、殘害……字裡行間，盡是無聲的體受與閉目的聆聽。縱是無言，也能解意；雖是闔眼，也能透視，無不精準的解讀她的父親：一個眼神的流轉、一聲鼻息的清濁、一句電話的應答……體貼又善解，溫婉而含蓄。如此緊密貼合的父女情深，卻隱藏一塊令人喟嘆而遺憾的空缺，酒精澆灌後的錯落，為人父為人女都無力平復，極度卑微的自責衝撞著過於清醒的檢視，該是感性與理性對決後，無法確信的理解夾雜著同情的諒解吧！
全文稍嫌繁重的鍛字鍊句與精緻的修辭，可以得見作者對屬文綴字的天資與用功，但過度呈現反而容易顯得黏膩、矯造，所幸濃重深刻的情懷，真摯而誠懇，內斂而感人，成功的沖淡「為文造情」的疑慮，讓即使是刻意佈局的線索，如：父親賴以入眠的白色藥丸，串連出女兒服用以父親溫柔而悽愴的執著熬練成的安眠藥，都顯得晶瑩而靈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