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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01年1月份推薦作品
99學年度第二學期竹女竹中文藝獎
散文組佳作
范羽廷
竹女三年十八班
共生
在悶熱的夏天裡,人們盡可能地躲在陰涼處或是室內的冷氣房裡,食慾和活動力都會大幅下降。但是,對於世界上所有的蟲子來說,夏天是個美好又燦爛的季節。牠們在這個季節裡大肆繁殖、滋生,處處都看的見牠們的蹤影,在樹上,在空中,在水裡,甚至在身上。
樹上的蟬,牠們的聲音佔滿整個夏季,不曾有過間隙,始終如一的頻率使人煩悶;蚊子,整日尋覓著人類的氣息,逮到機會就下手,囂張地留下證據,證據是無數個紅色且突起的腫包。然而,我最厭惡的當然是——蟑螂,我一向是如此認為的。
我痛恨蟑螂,同時也懼怕牠,以致於我很少與牠正面交鋒。常常,牠突然的出現會使我僵硬地無法動作,直到牠再次無聲無息的從我眼前揚長而去;或著請求身邊勇氣非凡的誰,解決牠。
打蟑螂最怕的就是「噴汁」,也就是撞擊力過猛且攻擊範圍錯誤,讓蟑螂的內臟和分泌物跑出來。比較精良的打法是,正確的施力並以極為精確的測量,瞄準其頭部,只需一擊,蟑螂馬上斃命。但有些生命力旺盛的蟑螂只會昏過去,還有可能復活,所以還有最後一個方法,也是最完備的方法。
首先,你需要健全的雙手,一個能沖水的馬桶和無人能敵的勇氣,再來是當蟑螂出現的那一刻,用超音速戰鬥機的速度,靈巧地用大拇趾與食指,捏住其最敏感的觸鬚,輕輕提起——乘此難得機會,不妨以科學家理性客觀的態度近距離的觀察其發達的關節和極具功能性的身軀——然後慢慢的向廁所靠近,站在馬桶前,放開手指,最後按下沖水,蟑螂就會消失。以上三點是我多年來累積的”打蟑螂”知識。但是,我幾乎不敢與他們正面對決,尖叫,逃之夭夭,是我慣用的伎倆。除非真的被逼急了。
就在前天,凌晨一點多,我正在洗澡。洗到一半,突然一隻肥大的蟑螂從天而降。我被嚇的差點摔倒,沒有大叫則是因為已是深夜,我努力的哽住在喉嚨間的那一聲叫喊。牠就掉在溼滑的洗手槽裡,我原以為牠也會像牠的同族那般迅速逃逸,沒想到因為水槽太滑而爬不起來。我持續瞇著眼看牠十秒鐘,暗自希望牠能克服那水槽,趕快離開我的視野。但這真的只是妄想而已,牠寸步難行。
牠就是在那裡,不離去。
我思索了十秒,瞥見腳旁的沐浴乳空罐,上面貼了一張標著純天然的綠色貼紙,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握住沾滿濕氣的罐子,分不出這股溼氣是浴室裡的還是從我手心泌出的,看著仍在與水槽奮鬥的牠。花了三秒鐘猶豫,我還是用力的敲下去——一擊﹑兩擊﹑三擊——我竟用了最最低劣的打法。雖然隔著罐子,仍能感受到牠的身體,富有彈性的身體,那種觸感讓我渾身發軟,所以連三擊之後我停了下來,慢慢張開緊閉的眼睛,觀察牠得狀況。牠似乎沒有反應了,一動也不動的。因為沒帶著眼鏡,眼前一片迷濛,用力地瞅著牠一段時間之後,我又是一陣
亂打,幾近瘋狂的打。這是為了確保牠再也不會醒來。
浴室裡只有從蓮蓬頭溢出水的聲音,一切回復平靜。
當我正以為我能安然地繼續洗澡的時候,牠竟然用牠瘦小而顫抖的前肢,緩慢的撐起牠肥大的身軀。二話不說,我拿起罐子就打,毫不猶疑。這次瞄準他的上半身,使勁輾擊,猛烈的攻勢持續了十秒。我每次的攻擊都讓牠愈來愈癟,而且牠的身形也開始走樣。
停止攻擊,我盯著牠。這次大概再也起不來了,前腳斷了之外,頭部也因劇烈撞擊而歪曲了。為了防範未然,我緊盯著牠良久,不敢有一絲鬆懈。真的,牠終於沒有了生命跡象。只能緊緊地黏在水槽內壁上。
凹陷的咖啡色身軀在那裡,就在那裡。
情緒平穩後,我繼續洗澡,牠則靜靜地服貼在原地。一開始,還是很不安心,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即將被告發,一股複雜的情緒。不時偷偷用於光窺視牠,確認沒有任何異狀。在嘩啦啦的水聲陪伴之下,我泰然自若的與牠共處一室,假裝牠是不存在的,又彷彿不曾有過那麼一場低級的殺戮。萬世一切如此美好。
直到把手中肥皂放回置物臺的一瞬——我的手不經意滑了一下,使得純白色的肥皂從我手中溜走,正巧落在牠的身上,然後滑到水槽的中心。牠也因為這次的碰撞,緩緩的沿著內壁向下拖移。我愣住了,漸漸地恢復意識時,一股悶悶的熱氣從眉心擴散到整個頭腔,精神狀態已達到極限。我瞪著潔白的肥皂與牠深褐色的的身體,眼珠都快掙脫眼眶之時,我強迫自己將肥皂拾起,以中指和大拇指捏起它,只是沒拿好它,結果又滑落到水槽裡。當我再次撿起它時,我覺得整個身體從手指開始崩解,如同我快潰堤的情緒,分解成一塊又一塊,然後在一塊之中又分解成更小塊,小塊中碎成細塊……,飛散到各處,不明何時才又重新排列成原本的我,然後回神。握在手上的白色肥皂有了溫度,在大量的清水沖洗後,才搓洗。最後厭惡地將它放回置物臺上,而牠卻還在那裡。
把水關了,浴室裡頓時安靜下來。水珠延著頭髮滴落,依著臉的輪廓,最後到了頷的末端,掉進水槽裡,延著水槽內壁滑向牠。我看著牠,迫使自己把視線焦距,伸出手無奈地拿起旁邊沾有水氣而黏膩的塑膠袋,套在手上,朝著牠的方下,伸手,捏牠,包住。一陣噁心感從指間蔓延到全身,一根根的神經。牠的輪廓是令我難以忘懷的橢圓形。拎起裝有牠的袋子,我失神地將牠塞進垃圾桶,符合牠顏色的,陰冷潮濕的垃圾桶。
扭開水龍頭,清洗雙手,用了兩種不同的洗手乳,把手搓到泛紅才用大量的
水沖掉泡沫。然後在牠剛剛所在的地點,塗抹上五、六種清潔液,把水開到最大,瘋狂沖洗,停止沖洗,拿著塑膠刷子,用盡所剩的力量,要將牠清除殆盡。經歷一番折騰,已經無法集中精神。身上唯一還能動的地方只有眼珠,我的視線停佇在那塊肥皂上。視線延著肥皂的邊緣晃了一圈,赫然發現,它竟然是橢圓形的。
於是,我憤恨的將它摔進垃圾桶裡。
清晨六點零分,撐開沉重的眼皮,起床。緩慢地走向浴室。無意識地拿起牙刷,擠上牙膏,刷牙。沁涼的白色泡沫充滿口腔,這使我頓時清醒許多。上半身向前傾,我將兩隻手撐肢在洗手臺的外緣,低頭吐掉所有的泡沫。黏稠的泡沫「啪」的一聲落在水槽內壁,變成不規則形,緩慢地又匯集在一起。打開水龍頭,水源源不絕的流出來,沖洗掉那些泡沫。我望著水形成的漩渦,視線跟著它不停的打轉。突然,我看見了那隻扭曲變形的蟑螂死屍,隨著漩渦旋轉,一直轉,一直轉……。我並沒有特別害怕,只是思緒也開始旋轉,停不下來。牠,是殘影抑或是真實的,我還不能確定,但牠確實又出現了。
牠還在,不曾消失過。
就算我竭盡全力想要將牠抹滅,用盡各種方式,刻意破壞還是蓄意遺忘,都是徒然。牠以半強迫的方式,深深植入我心裡。
揮之不去。
不管我怎麼反抗,牠依然我行我素,隨著牠自己的意志,出現或消失。牠就像記憶裡的某些事情,縈繞著,若一片大霧,遮住我的雙眼,使我迷失方向;似一張數罟,網住我的身軀,使我動彈不得。於是,那些記憶侵襲著我,我的思考,我的生活,甚至是我的生命。一次比一次張狂,而我還是拚命掙扎著,想要驅趕這些記憶,擺脫它們。然而愈是想要擺脫卻又是糾纏,它們緊緊攀附著我,沒有一刻鬆懈。
然而時間流逝,而它們依舊在,只是這時,沒有誰尾隨著誰,也沒有誰想除去誰,那巨大的記憶浪潮之中有了新的方向。驀然回首,原先的那些竟變得有些不同。我和那些記憶似乎餵養著彼此,然後一起增長。
我想我們是共同的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