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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年一月推薦選登──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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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011月份推薦作品

2011竹塹文藝獎青春散文組第三名

張晏瑜

新竹女中二年一班

黑暗,一大片黑暗,不是份量很沉重的那種,而是一種空無的黑,空虛得甚至讓人有種陷入了空白世界裡的錯覺。我再沒看過這般極端純粹的黑,黑得彷彿隨時會因為過度飽和,直接昇華成了無意義的白。

不曉得這景象凝固了多久,終於在一整片漆黑當中,出現了一條細細的小夾縫,白色首先劃破了黑暗,接著更多的顏色像煙火一般爆破開來,持續往視角膜最邊荒的地帶擴充疆域,直到眼角最後一點黑被驅逐出境。

我睜開了眼,懷疑自己是否又闖進了甚麼奇異的夢境當中:這裡非常沉靜,確切說是死寂,我幾乎要相信這世上只剩我一人,突然間在我背後響起一陣喧嘩,有股很強烈的情緒糾結在其中:憤怒,或者輕蔑?也許包含了更多的恐懼。驀地幾個拖泥帶水的沉悶步伐衝來,不和諧地撞擊我敏感的耳膜,喧鬧聲戞然而止,轉變成了竊竊私語,我的臂膀狠狠地被兩股力道粗魯地自地上拉起,然後一個嚴肅且蒼老的聲音咕噥了一長串模糊不清的異國語言,同時我感覺全身逐漸被粗繩包裹住,這是蛻變的前兆嗎?這儀式彷彿當我是條即將結蛹的毛蟲!後頭的私語不曾間斷,和那嚴肅的聲音交錯不一,雜亂的頻率使人頭痛欲裂。

忽然繩子停止了纏繞,我屏息著,像等待著聖誕禮物的小孩,然後那慈祥如聖誕老人的聲音說話了,那一煞那我終於聽懂了他慈愛語調下的意思:「燒掉。」

在了解到這只是場惡夢以前,我看到自己恍恍然自劇痛之中漂浮起來,我看到自己的臉--忘記了究竟是甚麼樣的表情,我不敢看。夢魘彷彿鏡子。

小時候的我是個過度敏感和神經質的小孩,每晚總是怪夢連連,也常會憂鬱一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懼怕一些普通到很莫名其妙的東西,以致身體到上高中之前一直都不好。

隨著年齡增長,也許是因為遇到不少陽光外放的朋友,漸漸脫離了那憂鬱女孩的縹緲形象,夢也不常有了,有好一陣子我以為自己已全然擺脫了她,卻慢慢發現:我對她的忽略並不能消滅她,也或者,我根本不應該去消滅她。

後來回頭再去探訪這怪異的小女孩,想尋求一個和解,才發現我早已失去了和她溝通的能力,深不見底的溝痕隔閡在其中,我不曉得是甚麼樣的自然侵蝕力量將它刨挖出來的,只能從模模糊糊的記憶裡重新去了解她冷漠的眼珠裡包藏了甚麼意義。

我試著用殘存的印象去連結我倆之間的關係,比如天花板、樓梯,和鏡子。我仍舊不明白為何她會害怕那些東西,尤其是鏡子,我的樂趣之一就是自戀地對著鏡子傻笑,然後喀嚓一聲--按下快門,毫無恐懼。

鏡子可以反射,也可以連結,或許還能藉由我們看待它的差異,知悉彼此運轉內心世界的邏輯程式,我是這麼認為的。

於是,在一個極其平凡的午後,我平靜了心情,慎重地站在鏡子前,集中精神望著鏡子另一端的人,默默呼喚我們的的名,她先是和我差不多的樣貌身高,之後臉龐漸漸變得瘦削蒼白,身材以一種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縮小、再縮小,彷彿充氣玩偶瞬間被漏了氣,她是那樣單薄,冰一般冷酷的朣仁自衛似地直直射向我,而我大膽地伸出手,穿越過這一面透明的隔閡,直到手心貼上她無表情的臉--是溫熱的呢!飛快地,一道冰涼的水流蜿蜒流過我的胸口,我有好多話要問她,包括她這些年來為何老是糾纏著我不放的理由,還有那些令她恐懼的東西究竟有甚麼威脅性?她在我身上投射的影子總會不定時地跑出來作祟,有好多次當我遇上那些重要的決定性時刻,一道陰影便會森然爬上心坎;任何事情都必須有個對應的解答--一直以來我堅守住我無數個渺小而倔降的原則。然而我沒有信心,我們已失聯太久,我不知道如何自我介紹。她一定沒辦法想像自己在上了高中後最喜歡的科目之一竟是數學,甚至有非常大的可能,未來想去唸商科,理想的工作列表裡是她從來沒想過的:老師,和公務員。

「妳很適合當公務員,」爸爸媽媽常在開車時聊起我的未來,他們總是這麼對我說,「公務員,很適合妳順從又堅強的個性。以後妳可以考慮先接個代課,邊準備高考,想讀研究所唸個台灣的大學就好,考上公務員生活也穩定,三十歲前找個條件不錯的人嫁了 (聽到這我沒來由地被本來想嚥下去的一口口水嗆到,生活雖然平凡,倒也幸福。」

我通常會選擇沉默,試圖用指頭敲擊車窗來轉移注意力,卻意外地發現指節的敲擊聲清脆得如此肆無忌憚。沒有人說話。

看向窗外,一張臉浮在飛掠而過的高樓大廈上。窗戶彷彿鏡子。

我正煩惱著我貧乏的溝通能力,面前這個小娃娃卻先打破了沉默,奇怪的是她的唇竟是緊閉著的:妳在害怕。「我?害怕妳?」我笑出聲來,笑聲活像個傻瓜。她沒有笑,維持著一張孤傲的臉:我,還有她。「妳是甚麼意思?」心坎上那片陰影又鑽上來了,我警覺,迅速收起了笑容。她則是皺起眉頭,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妳的過去,還有妳的未來。

恥辱劃破我僅剩的笑意。她只不過是個孩子。「妳也在害怕,」我笑了,惱羞成怒時的反射動作。「妳怕好多東西,我記得。」數個影像在我腦海中鬼魅般的成形,我相信她也看到了,唯一的連結尚未切斷。

自回憶長河中撈補各種原料,我開始醞釀那模糊的形體……斑駁的天花板……窄小陰暗的樓梯間……光滑無瑕的鏡子……她隱隱約約打了個寒顫,那刻我差點要後悔自己逞了一時之快,不過這愧疚感馬上被她冷冷的一瞥打散。一段時間裡她只是冷眼看著我,之後她固執地說了這樣一段話:我不怕天花板,然而一旦到了上面的油漆開始剝落的時候,我害怕,卻也無法避免步上她的後塵;我不怕樓梯,我害怕樓梯下的陰影,我常在想,若我有天永遠閉上了眼,看到的是否就只有這個?停頓了半秒,她最後緩緩地說到:我不怕鏡子,我害怕的是鏡子裡的人--那個人不是我。

幾年過後,有次我鼓起勇氣跟媽媽重複了她的話--以「我幼稚園時腦子裡都裝了些甚麼」的名義,瞬時我看見她的眼眸裡閃過一絲疑懼。眼朣彷彿鏡子。

「你們希望我是個平凡的人嗎?」偶然想起車上的談話,我問正在開車的媽媽,多少有著抱怨的味道,其實我對爸媽希望我當公務員這一點沒有甚麼怨懟,只是心裡老潛伏著一種隱性的叛逆,拒絕讓任何人計畫我的未來--何況我還有那麼多從小就對自己許諾這一輩子一定得完成的夢想要去追求。

「爸爸媽媽就是這樣啊,只是怕孩子飛高飛遠,就不回來了。」媽媽難得輕聲地說,意味深長的眸子裡睜著一對墨黑色的眼瞳。
   
飼料雞會跑就偷笑了,還指望牠飛?我很想這樣回答,但沒有 。事實上我還有點受寵若驚,甚至吃驚到有點想笑。
   
拜託,我算哪根蔥啊!

再一次,我看向了窗外。如果可以我想把車窗上那漂浮的人臉剥下來,像放風箏那樣把她還給天空,要是她因為太大片飛不起來,我情願將她撕碎。

分期付款。

雨,碎片般地落下。這雨是從哪來的?是天花板?樓梯?還是鏡子?這所有的景象都是那麼的荒唐。

激烈的情緒經過雨水洗滌過後,幻象消失,空氣中一片沉靜,確切說是死寂,我幾乎要相信這世上只剩我們兩個人,還有雨,接連不斷從天空降下來。雨來自天空。

我們都是從哪裡來的呢?她忽然打破慣性的孤寂,毫無預警的問題嚇了我一跳。「爸爸媽媽生來的啊。」我回了個最通俗的答案,當然我不能告訴她到底是怎樣生來的。我是說『我們』!不是『我們的身體』!她莫名其妙生氣起來,好像我污瀎了一個神聖的問題。「好啦好啦,是我錯了,妳要不要告訴我答案?」哄小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讓他們矮小的身軀驀然顯得龐大。

她微笑,用細瘦的食指戳戳我的衣領下方,左手邊的位置。

我默然,毫無頭緒地和一個不相干的資訊連結了起來:現代人類腦容量進化得比原始人大得多,牙齦上的智齒卻因為不需要咀嚼粗糙的食物而漸漸退化。

我想我是智齒。

直到我為了做矯正去拔掉四顆智齒,才知道拔牙真是種折磨,讓我花了兩個月去習慣矯正器帶來的不舒服,睡不著、吃不好,偶爾還會發燒;矯正器還沒有裝上,我就開始懷疑這到底是為了甚麼,失去四顆健康智齒後所遺留的漏洞,很空,很安靜。讓我很在意的還有花去的費用,近日家裡很需要用錢,卻這一排銀色的小玩意兒蠶食鯨吞掉一筆不小的數目,為的,就只是改造自己不完美的臉嗎?我已經對自己的外表很滿意了啊,儘管有牙醫口中所謂的瑕疵存在。

我討厭看到媽媽每一次付完矯正費用時空蕩蕩的皮夾和她眼底無聲的嘆息,我記得她上次買新衣服是在很久以前了。晚上刷牙,我仔細清理牙縫時,黏在牙齒上的銀色小粒子閃著光,閃著光如嶄新的銅板,還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我吐掉嘴裡的自來水,再把牙刷毛更緊密地貼上牙面,這一次我竟看到牙刷的細毛從裡面毫無顧忌地長了出來,牙齒是土壤,鹽鹼化過後變得白白的,上頭的銀是濃度過高的鹽。我的臉著魔地向前貼緊,小矯正器的銀色小粒子彷彿鏡子。

雨沒有停,我們靜默地站著,祝禱似地,直到她悄然問到:妳記得這裡嗎?我猛然回神,這才發現我們四周轉變成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我沒有開口,當作是她惱怒我失憶得如此嚴重前的回答,然而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悄悄走近一灘水漥。

很多人都說雨就像眼淚。她瞪著水面半晌,沒頭沒腦的說,指頭輕輕點在一圈圈漣漪的中心,「雨確實很像眼淚。」我漫不在乎地聳聳肩,用腳用力踩上水漥,水花飛濺時我有種暴力小孩肢解掉玩具小熊的快感。她輕蔑地瞟了我一眼,繼續盯著她的漣漪瞧,我停止踩踏,仰望天空,雨一絲一絲自天邊滑落下來,如同陽光一般刺入我眼底,我仍維持著這像是景仰著蒼天的姿勢,即使眼球被扎得又痛又癢。陽光如雨,雨如陽光。

眼角餘光中,我瞄見她依舊蹲在小水漥旁邊,嘴角帶著老師終於教完一道難解的題目一樣的欣慰笑容。小水漥彷彿鏡子。

雨持續下了好幾天,颱風來的時候反而沒有雨了,雨傘始終躺在櫃子裡,就如每一次陰天的前一晚,直覺認為今天根本不下雨;有時我害怕自己突如其來的直覺。直覺是危險的,尤其是在命中率太高的時候--如果偶爾的失誤可以被赦免,我常以自己飛快而明確的直覺自豪,可惜這在買樂透的時候從來沒靈驗過。

「如果妳不想要過平凡生活,妳未來怎麼打算呢?」媽媽如是說,在我向她聲明不要用平凡的日子扼殺一個青少年該有的崇高理想之後。

常常我們有好多了不起的夢想在心中盤旋,卻不敢讓它們肆無忌憚地衝向蒼穹自由地翱翔,未來道路的茫茫不清讓人害怕,萬一出現了一面無論怎麼努力都跨越不過的牆,那些夢想都會重重跌落,粉碎。讓它們一直待在心中或許比較安全,這念頭聽來很懦弱,卻也保險得多。公務員,很適合妳順從又堅強的個性……爸爸的話驀然浮現,我不禁感到些許喪氣,我真的是一個「順從、堅強、平凡」的人嗎?想著想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不曉得未來會有甚麼狀況,再視情況來決定方向吧!我相信我的直覺。」我假裝輕鬆地答道。相信直覺很危險,不相信直覺很活該,完全取決於事情會不會發生,所以在茫然無挫的時刻,我會選擇用直覺代替地圖。

地圖上的光滑面除了彎曲的路線,有時還能倒映出電燈泡下的光痕。地圖彷彿鏡子。

雲團扭曲,在天空中阡陌縱橫,如錯綜複雜的路,以放射狀像四周伸展觸角,把濕氣分攤給了廣大的空間,風拂來,加速了小水滴的去留,陽光熔化牛奶冰淇淋白的雲層時,雨停了。

我才發現這片湛藍的地圖在洗禮過後顯得異常清晰。

始終維持著那一貫蹲姿的小女孩終於站起了身,短短的睫毛掛著未乾的雨水,太大太重,咕溜溜滾進她細小的眼裡,亮晶晶閃耀著,我迷惑地盯著那消失的雨珠,直到我的也被一顆斗大的雨滴侵占,模糊了視野。

我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痛,如同母親在艱難的十來個小時中的奮鬥,分秒惦念著產後瞬間的解脫。為她的叛逆,我的順從。

此時明白,這些年來不是她死纏濫打,而是我主動去喚醒她的,在學習如何打進同儕圈、突破自己心中藩籬的同時,要能抓緊本身原有的思想是困難的。有時候人們像極了智齒,有很多深澳的道理在幼小時早已了然於胸,可惜隨著走進現實世界的歲月流逝,不是悄悄退化,不然便是硬生生地被拔掉。此時我開始明白,我承諾要堅持理想的許諾對象並不是她,而是十年過後的我,她口中的那個

一切曖昧混沌都走向了明朗。

我走向她,輕輕揩掉她眼角旁剩餘的水滴,水滴裡也倒映出我的眼角旁的。水滴彷彿鏡子,而這次這一面鏡子選擇安靜地滑落,破碎在地板上的某一處,悄然蒸發。她起身面對我,我直覺地調整姿勢,直到我們的腳尖、肩膀、每一根眼睫毛都成了對稱的影像。

融合成團的眾元素重新分裂組合,宇宙再次誕生,在垂直的地平線兩側劃出天與地的分界。光於是來了,自世界的裂縫鑽入空虛的黑暗。

我凝望彼岸的女孩,她正以驚人的速度生長著,我親眼目睹完整的過程:她瘦削的臉頰逐漸豐滿,肩膀突破了原有的單薄,皮膚脫去了嬰兒的光潔白皙;她不再是小女孩了,真正的她已經離開,抑或說我離開了她。

眼前,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盯著我瞧,瞳子裡不再有疑惑,我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互相碰了碰食指;那一刻,我們都笑了。

這次是真的鏡子,而我已將它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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