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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01年9月份推薦作品
屏東女中第七屆雨豆文學獎散文組
第一名
302顏靜芬
縫
滴答、滴答、滴答……屋樑上老舊的水管終於禁不住歲月的摧殘，開始滲水了。他抬頭望著那小小深邃的縫，心裡納悶著：這裂縫是何時出現的？明明每日都打這樑下經過，怎麼會在水珠「啪噠」跌落額角時才恍然發現？
「找個時間叫爸爸修吧！」他猜，或許爸爸今晚沒有加班。
晚上十一點，他蜷縮在沙發上，看著媽媽將冷了的湯飯再一次加熱。電鍋的紅燈亮起，時間在裡頭静靜燜著、等著，看水分一滴滴向上蒸發，把僅存的風味反鎖在鍋蓋，徒留下一碗過於白皙的無味。甚至，有些微苦。
今晚，客廳裡的他等不到那串晚歸的鑰匙聲。但在夜裡，他依稀聽見了，輕輕的、淺淺的，金屬相互碰撞的騷動，夢裡，清脆的響起……。
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縫隙好像又大了些。他開始覺得那縫像午夜徘徊的貓的眼睛，又尖又細，深藏讓人摸不透的詭譎。洞裡穿不透的漆黑讓他感到莫名焦慮，擔心是否哪天那樣的黑暗會隨著水珠一滴滴墜落，日日夜夜，最後把這個家沉入一片不見五指的幽冥裡?
「必須快點告訴爸爸才行！」若今晚再加班，就打電話吧！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那個縫會隨著時間越裂越大，無止盡的擴張，不肯停下，直到奪走那垂老水管的最後一絲呼吸。
時針敲擊出子夜的鐘聲，製工粗糙的布穀鳥從塔裡跳了出來，布榖、布榖的喧鬧著，這放肆的聲音在沉悶的客廳裡不斷回盪，在他和日漸憔悴的母親間，刺耳的，嘲諷著那毫不值得的希盼。
他開始猶豫，該不該告訴媽媽那條裂縫的存在?凝望著她年邁的眼，他愕然發現，媽媽的眼也成了漆黑的孔洞，好深好深，時間一刻一刻滴在裡頭，不留情地，聚成一窪窪不堪的汙濁。
此刻，他知道，媽媽是看不見那條裂縫了。
今夜，他不敢入睡。害怕讓未知的黑侵入夢裡世界──唯一永晝的存在。待在死寂的客廳裡，他獨自等待夢裡熟悉的響聲。昏暗的燈光明明滅滅，像風中無力的殘燭，一點一點，被伺伏的暗夜蠶食。
鏗郎、鏗郎……爸爸回來了！他興奮地奔了過去，迅速地將門拉開。一瞬間，鏽蝕的玻璃門發出咯嘰──的尖叫聲，霎然劃破爸爸試圖的遮掩，赤裸裸地露出陌生的香水味和幾聲女子驚訝的惶恐。同時，他也聽見媽媽的年華跌碎在冰冷的樓梯間，幾千萬片，散落了，消失了，再也拼湊不回。只剩幾片零零星星被她默默拾了起來，緊緊掐進掌中。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那縫成了小小的黑洞，吞噬了家裡僅剩的微光，吐出一顆顆接續不斷的烏黑水珠，落在地上圈出媽媽離開時的背影，那般矮小而卑微。
爸爸終於放了假，他決定趁機會說出來。「爸，樓梯前面的水管裂了個縫。」他說。爸爸沒有回答，只是讓他領著走到水管下方。「你看！那縫越來越大了！」他指向那只略小於拳頭的裂痕。「哪有破洞？你在胡說些什麼！」爸爸赫怒大吼，但眼裡卻閃著比憤怒更深的東西，或許，是恨、是輕蔑。他低下頭，不去反駁，只是茫然地聽著那縫再次撕裂的戲謔，幾嘎——震耳欲聾。
他早該明白，爸爸是看不見裂縫的。因為毫不在乎。
今晚，他決定不再等待。任憑漆黑的夜色將他覆蓋，從口鼻侵入他的胸腔，竄入他的肺葉，進一步佔領那永晝世界。這次，他無須再惴惴不安，害怕水管上無人填補的缺口。反正所謂彌補，從來就不存在。
這一夜，他清楚聽見夢從裂縫邊緣跌落的響聲，啪噠，與黎明一同破滅。
老師講評：汪惠蘭老師、翁瓊雅老師、李佳信老師、施志諺老師
1. 本文寫作技巧精鍊純熟，結構經營用心，情感細膩真摯。題目「縫」的訂定極佳，象徵手法純熟，雙關有深意：一是指樓梯水管的裂縫，一是指父母情感的裂縫。通篇虛實交織相應，情景交疊流暢，中間不見滯礙或突兀，文章編織的技巧與情意遞進的設計不凡，令人深刻感受那道「縫」無聲無息地滋長，卻又有聲有色地在「他」的生活中上演，那蠶食鯨吞般的聲響，聲聲鏤刻在「他」忐忑的心中，但對於製造縫的「爸爸」而言，卻是渾然未覺，於是無從彌補又無法彌補的縫就此擴大漫延了……把父親日漸疏離甚至不負責任，一點一滴、不知不覺造成家庭的裂縫、最後破碎，營造得非常成功。
2. 以子女的視角看盡父母情感的離合，層次井然地寫出由發現異狀、到主動關懷、到猶豫難言，當看到母親的憔悴不堪，終於讓孩子決定挺身挽救這瀕臨崩盤的婚姻，但終究是來不及，最後孩子只能默然承受這一切——無法改變的定局。
3. 寫母親的眼神、母親的年華都能化虛為實地描寫，並能配合情境作巧喻，又能善用聲響來摹狀躁動不安的心情。
4. 文末「他清楚聽見夢從裂縫邊緣跌落的響聲，啪噠，與黎明一同破滅。」隱微地道出面對父母的感情世界，身為子女著實的無能為力，原本所欲燃起的團圓美夢卻被父親硬生生地摔下谷底，牽引出「我獨不穀」的深深嘆息，留下餘韻，深刻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