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2010/05/16 | 張輝誠(作家)
「為人民服務」是毛澤東的名句、名篇、名書法作品,也是共產主義無私無我的偉大情操,但卻被閻連科拿來當作「調情」、「通姦」的暗示物與工具……
故事是這樣:軍隊師長的繼妻劉蓮因師長性無能,趁師長到北京開會兩個月之時,軟硬兼施威迫誘引師長家炊事員吳大旺,得以逞其私慾,事後劉蓮下給吳大旺的性命令,就是一旦印有「為人民服務」大紅字的木牌離開飯桌,王大旺就得上樓滿足師長夫人個人之需。
混容崇高與卑俗
閻連科這樣蹂躪毛主席的名句、名篇、名書法作品,顯然不只是逞一己之私憤,而是有更深刻的用意。這樣的「無私無我」和「全私全我」的強烈對比,正如傳統小說《金瓶梅》將男歡女愛火熱的過程細節用最典雅的詩詞形式加以描繪同出一撤,刻意混容崇高與卑俗,光明與黑暗,在崇高之中暗藏著驚人的卑俗,「為人民服務」的理想,成了「為夫人服務」的現實。如此一來,在「現實」當中,必然成為「理想失落」的嘲諷。這也是作者刻意安排吳大旺是低階士兵,師長是高階將領,兩者在現實是「階級」壁壘,判若霄泥的現實,遠遠嘲諷著共產主義「沒有階級制度」的理想;更讓劉蓮答應吳大旺的想求「提幹(提拔當幹部)、妻和子從農村到城市居住並從軍職轉入公職」像這樣完全「靠關係、走後門」的現實,嘲諷共產主義「反對任何特權」的理想。換言之,當偉大口號理想全都失落,剩下的就只是千瘡百孔不忍注視的現實。
再一方面,閻連科描繪兩人性事,由淺入深,一開始只是性慾的單純滿足,接著不斷嘗試各種高潮迭起的技巧和方式,最後真正讓兩人達到前所未有的淋漓快活的境域,卻是將所有印上毛澤東形象和文字的石膏、鏡子、紙張、鋁鍋……,一一毀壞殆盡,藉此助「性」,得到無比快感。這裡頭便巧妙將內心暗藏的欲望:性慾與反抗權威慾望,融合在一起,同時迸發,既寫性事,也寫反抗。
閻連科在師長那裡,寫他的不舉,恰恰隱喻領導者的「無能」,並且為了「遮掩」劉蓮意外懷孕和前妻和隨扈通姦的醜事,不惜坦然接受「精簡整編」的不合理任務,而讓整個師從此消失,只為了讓知道這些事的人和流言蜚語全都消失。換言之,作者領導人為了遮掩醜事,全然不計代價。
靈與肉的辨證
閻連科設計這樣的故事,很容易變成幾種結尾,頭一種是醜事被揭露,劉吳兩人殞命,成為悲劇;再一種是兩人私奔,逃得無影無蹤,喜劇收場;另一種是劉陷害吳,告發強姦,吳斃命,變成人心險惡劇 ……。但閻連科卻完全不同,他巧妙地讓吳大旺接受劉蓮的安排,順利離開軍職(免遭全師解散之命運),全家從農村轉入城市公職,看似好像皆大歡喜結局,但因吳大旺在離開軍營前特地見了劉蓮一面,劉蓮贈予一物,結果十五年後,吳大旺千方百計找著已經升上「省軍區司令員」的前師長家,通過傳訊得到劉蓮的紙條,上頭寫著「有什麼困難了就寫在這紙上,是需要錢了把錢數和郵寄地址寫上去」這樣冷冰冰的字眼。但當吳大旺把十五年前臨別時劉蓮贈送的禮物「為人民服務」的木牌,連同信交給哨兵之後,就掉頭走了。三天後,劉蓮居然找了一個回娘家弔喪的藉口,從此消失,杳無蹤跡。這樣開放性的結尾,留給讀者許多想像的空間,最多的一種大概就屬劉蓮為了愛(還是為了性)又「留連」在吳大旺的身邊了,拋棄榮華富貴、甚至拋棄丈夫、兒子。當然,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結局想像,這是閻連科高明的地方。
閻連科在吳大旺那裡,塑造一個共產主義的模範典型,勤懇、忠誠、積極、認真、盡職、向上,並且能夠「背誦教條」、做到「不該問的不問,不該做的不做、不該說的不說」,他也真能做到用理性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卻無奈只能屈服於威勢之下(劉蓮威脅他解除他的工作,威脅到他的工作權和生存權),和劉蓮玉成其事。他只違背了「不該做的不做」,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卻意外得到許多好處,肉體上的無上滿足、精神上的愛情滿足、物質上的豐厚滿足,簡直就是「得了夫人又得兵」──無怪乎諧音「吾大旺」,這樣的訊息告訴我們的,實在過於驚人,莫非閻連科委婉影射當今社會「實況」便是如此?
即便不談閻連科透過吳大旺在性事高潮迭起的描述當中,極力渲染關於靈與肉的辨證,肉體的深刻滿足滋生了愛,愛又滋生了魂牽夢縈的思念,光看閻連科不同於大陸當紅連續劇《士兵突擊》歌功頌德般的描寫軍隊,而情願撬開師長的家門,讓讀者「窺見」軍隊中的一椿「不該做的卻做了」的小春案,如何不可思議地影響了一整個師的命運,去讓讀者覺察是否可以稍稍類喻一下,可不可能又已經或又即將有數不清的「不該做的卻做了」的小事兒,讓某些少數人得到了龐大利益,卻讓整個國家淪陷了。
一想到這裡,《為人民服務》居然成了警世之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