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我等不到了》/余秋雨/時報出版
2010-08-22 旺報
關於本書
這是余秋雨睽違6年之後的又一力作。是自傳也是一部記憶文學。
他以平靜的語調敘述了家族的歷史、家族人物的一生和奮鬥史,也詳述自己文革時遭受迫害的歷程,還以犀利文筆點名批評了在那腥風血雨中給他帶來災難的人,蘊涵著最悲壯的集體掙扎。
2004年《借我一生》出版後,許多親友讀後不斷地指出書中需要補充與更正之處,還有讀者批評說他與妻子馬蘭近十多年來經歷的部分顧慮太多,寫得不清不楚。於是,余秋雨重新整理了新增的資料,直面他的家族與其經歷的現代傳奇,創作了這部記憶文學。
他與鳳凰衛視合作探訪中外古文明過程中,寫成的4本書: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千年一嘆、行者無疆,受到兩岸三地讀者的歡迎,也許是樹大招風,負面新聞誹謗文章引發爭議;這些紛紛擾擾在余秋雨的筆下,透過與這些過世的老人對話,說出心中想說的話。
這些人在世紀的光影中沉浮,這是寂寞而深沉的心靈對話,一部深入靈魂的世紀讀本。
《我等不到了》選讀--那天下雨
* 2010-08-22
* 旺報
* 【余秋雨】
從爸爸、媽媽結婚到我出生,這段時間,天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爸爸、媽媽結婚後的四個月,德國宣佈投降,歐洲戰爭結束;再過三個月,日本宣佈投降,抗日戰爭結束。這些大事,在上海鬧得天翻地覆,但鄉下卻不知道。沒有報紙,沒有公路,沒有學校,無從知道外面的消息。四鄉村民都過著最原始的日子,種稻,養蠶,捕魚,自給自足,又總是不足。真正統治這些村落的,是土匪和惡霸。
祖母回鄉後面對這種情況,立即明白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那就是到吳山廟去念佛。這位在上海叱吒風雲的社會活動家,喪失了所有的社會資源,便在佛堂裡為一個個死去的親人超渡。
這天佛堂裡一起念佛的有七八個中老年婦女。閉著眼睛的祖母突然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在自己跟前停下了,連忙睜開眼睛,只見這所小廟的住持醒禪和尚站在面前。祖母趕緊站起身來,醒禪和尚便目光炯炯地說:「剛才金仙寺的大和尚派徒弟來通報,日本人已經在昨天宣佈無條件投降!」
「無條件投降?」祖母低聲重複了一句,大顆的眼淚立即奪眶而出。
那幾個中老年婦女驚訝地問她怎麼回事,她只向醒禪和尚深深鞠了一躬,便立即轉身回家,她要在第一時間把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告訴我媽媽。
身後,醒禪和尚正在向那些婦女興奮地解釋。
祖母回家給我媽媽一說,媽媽說「這事必須馬上告訴我爸」,便匆匆出門,去了朱家村。
外公聽到這個消息後,站在天井裡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然後不緊不慢地走到牆角,彎腰旋出一罈酒,拿一個小鎯頭輕輕敲開罈口的封泥。
外婆說:「廚房裡那半罈還沒有喝完呢,又開?」
外公說:「這事太大,半罈不夠。」
他用長柄竹杓從酒罈裡取出酒,倒在一個很大的青邊瓷碗裡,端起來,走到大廳前面的前庭中央。他把酒碗舉到額頭,躬身向南,然後直起身子,把酒碗向南方潑灑。做完這個動作,他又拿著那個青邊瓷碗返身回裡間,仍然用長柄竹杓向酒罈取酒,再端到前庭中央,向東潑灑。接著,再重複兩次,一次向西,一次向北。
四個方向都潑灑完了,他向我媽媽揮一揮手,說:「阿秀,今天你要陪我喝酒!」
媽媽說:「爸,我陪你喝幾口。現在那邊家裡只有婆婆一個人,我要早點回去。」
媽媽回到余家,祖母仔細問了外公聽到消息之後的反應,然後說:「阿秀,今天晚上多點一盞燈吧。」
媽媽說:「好,把那盞玻璃罩燈點上!」
當時余家村點的燈,都是在一個灰色的煤油碟上橫一根燈草。那盞玻璃罩燈是媽媽的嫁妝,在余家村算是奢侈品了。媽媽點亮那盞燈後,又說:「我把它移到窗口吧。」
祖母說:「對,移到窗口。」
窗外,一片黑暗。媽媽知道,如果在上海,今天晚上一定是通宵遊行,祖母會帶領著難民收容所的大批職員出來參加全民歡慶。
「我去炒點花生吧。」祖母說著站了起來。
「好,我來幫你。」媽媽跟著向廚房走去。
過了七天,媽媽特地上街,去看看掛郵箱的南貨店有沒有上海來的快信。
一問,剛到。媽媽站在街角趕快拆開,果然是爸爸來通報日本投降消息的。但信後有一段話,使媽媽緊張起來。
爸爸在信裡說,我的姑媽余志杏,已經在歡慶抗日戰爭勝利的那個晚上,當街向民眾宣佈,與她的那個革命戰友正式結婚。當時像他們一樣宣佈結婚的,有十幾對。到第二天,姑媽才突然醒悟,這事祖母知道了一定會生氣,但已經來不及了,她決定過些天帶著丈夫一起到鄉下向祖母請罪。爸爸在信中要媽媽先對祖母作一點試探。
那天吃過晚飯後,媽媽對祖母講述爸爸的來信。她繪聲繪色地稱讚上海青年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夜的狂歡場面,又故作輕鬆地說到很多戀人當場宣佈結婚,祖母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媽,我真希望志杏、志士他們那天晚上也把自己的對象拉出來一起宣佈結婚呢!」媽媽說,小心地看著祖母。
祖母說:「他們哪有這種好福氣!」
媽媽說:「志杏可是說過,要在我們結婚半年後宣佈結婚。那天晚上……」
祖母立即轉過頭來,看著媽媽:「是不是志敬信上還寫了什麼?」真是敏感。
媽媽笑了,說:「果然是做娘的厲害。志杏那天晚上真的宣佈了……」
祖母的臉,突然被打了一層寒霜。
這下媽媽慌亂了,支支吾吾勸解了好半天。
祖母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如泥塑木雕。
終於,祖母說了聲「睡吧」,就回自己房間了。
第二天,吃早飯時,祖母對媽媽說:「那個人,我連見也沒有見過。我一個人,這麼多年,就她一個女兒了,她都知道……」
媽媽聽出祖母今天講話很不利索,連聲調也變了,便立即打斷,說:「是不對。讓他們在謝罪時多跪一會兒!」
「你寫信給志敬,我不見他們,叫他們不要來,來了也沒用。」祖母說得斬釘截鐵。
我出生那天正下雨。雨不大,也不小,接生婆是外村請來的,撐一把油紙傘。雨滴打在傘上的啪啪聲,很響。
按照我家鄉的風俗,婆婆是不能進入兒媳婦產房的,因此祖母就站在產房門外。鄰居婦女在廚房燒熱水,進進出出都會問接生婆「小毛頭是男是女」、「小毛頭重不重」。祖母說:「不要叫小毛頭,得讓他一出生就有一個小名。」
「叫什麼小名?」鄰居婦女問。
祖母想了一會兒,又看了看窗外,說:「小名隨口叫。秋天,下著雨,現成的,就叫秋雨。過兩天雨停,我到廟裡去,請醒禪和尚取一個。」
第二天雨就停了,祖母就滑滑扭扭地去了廟裡。醒禪和尚在紙上劃了一會兒就抬起頭來說,叫「長庚」吧。他又關照道,不是樹根的根,是年庚的庚。
回家的路上祖母想,管它什麼庚,聽起來一樣的,村裡已經有了兩個,以後怎麼分?
她還是沒有進產房,站在門口對媽媽說:「和尚取的名字不能用,和別人重了。還得再找人……咦,我怎麼這樣糊塗,你就是個讀書人啊,為什麼不讓你自己取?」
媽媽躺在床上靦腆地說:「還是您昨天取的小名好。」
「我取的小名?秋雨?」
「對。我寫信給他爸爸,讓他定。」
媽媽也想借此試一試爸爸的文化修養。爸爸回信說:「好。兩個常用字,有詩意,又不會與別人重複。」
於是,留住了那天的濕潤。
從此,我就成了我。那麼,這本書裡的一切稱呼也就要根據我的身份來改變了。除了祖母、爸爸、媽媽外,爸爸的妹妹余志杏我應該叫姑媽了,爸爸的弟弟余志士我應該叫叔叔。媽媽的姐姐,那位朱家大小姐,我應該叫姨媽,而朱承海先生夫婦,我則應該恭恭敬敬地叫外公、外婆。
外公是我出生後第七天上午才來的。他一進門就是高嗓子:「聽說取了個名字叫秋雨,好,這名字是專門送給我寫詩的。」他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調地吟出一句:「竹籬-茅舍-聽秋雨,哦不對,平仄錯了。秋是平聲,這裡應該放仄聲……」
媽媽知道,這是外公在向自己賣弄,便輕輕一笑,對著產房門口說:「爹,竹籬茅舍也落俗套了!」
外公說:「那好,等我用點心思好好寫一首。你姐生的兒子取名叫益生,也不錯,但不容易寫詩。」
媽媽說:「志敬也說秋雨的名字有詩意。」
「志敬也懂詩?他怎麼不早說!」外公嚷嚷開了:「要不然,我也不用猶豫了。讓他趕緊回來一次,看看孩子,再與我對詩。」
外公、爸爸、媽媽都知道那句有名的詩:「秋風秋雨愁煞人」。但是為了詩意,他們還是選了這個名字。
災難,是我的宿命。只不過,這種災難,與詩有關。
(本文選自《我等不到了》/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