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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餘震》--異鄉唐人

內容
節選自《餘震》--異鄉唐人

    * 2010-09-12
    * 旺報
    * 【張翎】
     清末,金山(早年華僑對北美洛基山一帶的統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裡,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飄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制下的教育系統裡,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阿喜,便是那幾個少女中的一個。

     阿喜在史密斯小姐指定的那個座位上坐了下來。

     教室不大,從門口走到最後一排,統共只有幾步路,阿喜卻感覺比趕了一趟圩還遠。每一雙眼睛,都從座位上抬起來,看她。那一雙雙眼睛象在炭火裡燒過的針,一針一針地將她的身子戳得滿是洞眼,洞眼裡往外絲絲地冒著煙。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那是老鼠在齧咬阿媽存下的零頭布。

     不,不是老鼠。是笑聲。是那些人的笑聲。

     他們在笑她。笑她樣式古怪的布衫。笑她梳得歪斜毛糙的辮子。笑她的大。笑她的蠢。

     終於,青煙漸漸地滅了,笑聲也低矮了下來。終於,她可以抬起頭來,偷偷地看一眼周遭了。從左往右,是三排。從前往後,是五排。

     十五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坐了兩個學堂生。只有最後一排正中的那張桌子,空著一個位置──那是她進來之前的事。她進來了,就把那個唯一的空位也坐滿了。阿武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那個位置上。

     她不是現在才看見阿武的。其實進門時,她第一眼就看見了阿武。那時候她的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放。她的眼睛就像是晾在竹竿上被風刮跑了的布裳,飄在空中虛虛浮浮地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要是阿武能接一接就好了。阿喜心想。可是阿武沒有。阿武沒有看她,阿武只是緊緊地盯著他自己的鼻子,彷彿那上面擺著一塊抹過蜜糖的杏仁餅。

     教室裡的學堂生,年紀都跟阿武差不多,興許五歲,興許六歲,最多七歲。她坐在他們中間,大得像是牛行走在雞群裡。阿喜被這個想法逗樂了,剛把嘴角牽了一牽,就醒悟了這不是一樁好笑的事,便把那個鑽出一個角的笑意生生地按捺了回去。

     教書先生也是個老小姐,頭髮和史密斯小姐一樣在腦後挽成一個鬆鬆的髻子。也戴眼鏡,也穿長裙,只是個頭略矮一些。先生身後的牆上,也掛著一張看上去像尿跡的畫片。先生指著尿跡上的一個小角,說了一串話。那一串話裡,阿喜只聽懂了一個字。

     那個字是「London」。

     從前在村裡教人讀書施捨人粥喝的天主教嬤嬤曾經講過,倫敦是她的家鄉。嬤嬤還把那個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在紙上,教阿喜念。只是當時阿喜忘了問嬤嬤,倫敦比下河村大嗎?有多少戶人家?

     先生越講越快。先生的話像是一陣紛亂的石籽,劈頭蓋臉地朝阿喜飛來,阿喜一塊也接不住。漸漸的,阿喜的眼皮就黏了起來。

     不能,不能睡啊。這是,學堂的第一天呢。阿喜隔著褲子,狠狠地掐著自己腿上的肉。手一鬆,滿天滿地都昏黑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阿喜才明白過來,自己原來已經打過了一個盹。

     阿喜猛然驚醒過來,是因為她覺得了疼,就在腳上。彷彿有一塊卵石,壓住了她的腳趾。

     壓住她腳的,不是卵石,而是另一隻腳,一隻穿著黑皮鞋的腳。

     隔著薄薄的布鞋面,她清晰地覺出了那只皮鞋底上的菱紋。她抽了一抽,抽不動。她再抽了一抽,就抽出來了──那這次她用了狠勁。畢竟,她的腳,比他的腳,大出了許多。

     他是她的鄰桌。一個教室裡,她唯獨沒有轉過臉來打量過他。

     當她把她的腳從他那只皮鞋底下抽出來的時候,她趁勢扭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她還沒有看清楚他的臉,就先看見了他臉上的那塊黑布。那塊布有一塊洋皂那麼大,蒙在他的右眼上,就把他的臉擋了一半──原來他是個獨眼仔。

     他的醜一下子叫她放了心。她的目光直直的,一個彎也不拐地掃過了他的臉。他比阿武看上去還要小,面皮白得如同阿爸藥鋪裡裝枇杷膏的瓷瓶,底下露出一根根青筋。突然,白瓷瓶裂了一條縫。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是他在笑。

     「你的頭髮,比我媽的還要長。」他說。這是一句很長的英文,可是她聽懂了。其實,她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猜懂了。後來,當阿喜在學堂的日子久了,漸漸就悟出來一個道理:她不怕的時候,她的腦子就像是一條多頭的蟲子,哪個頭都派得上用場。她一怕,她的腦子就成了縮頭的烏龜,懵懵的一團漆黑。

     「那你就叫我一聲媽。」

     這是阿喜在下河村裡和小姐妹們玩跳格子跳贏了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阿喜現在也想把這句話丟給這個坐在她身邊的獨眼仔。可是她不敢。阿喜不敢說,是因為教書先生的長教鞭隔著幾個頭揮來揮去,似乎隨時要揮到她臉上來。還有,她的英文是一灘淺水,盛不住這麼大的口氣。

     先生還在講尿跡。阿喜還是一個字也沒聽懂。阿喜怕自己又打盹,就從書包裡掏出本子和筆,撕下一張紙來,寫字。阿喜寫的是「廣東開平龍膽鄉下河村」──那是那天四眼阿叔教她的。四眼阿叔教她的時候,是用狼毫寫在宣紙上的,可是現在她沒有狼毫也沒有宣紙,她只能用洋筆寫在洋紙上。阿喜寫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把一張紙寫滿了。

     阿喜就想起了下河村。阿喜這會兒想下河村,只想到了一個地方,就是村尾那片小小的芭蕉林。從她記事起,那林子就是一半綠,一半黑的──阿人說是阿媽生她那一年,雷公落到林子裡燒的。每趟阿人帶阿喜去趕圩,都得經過那片林子。林子大約很多年數了,敗葉在地上鋪成厚厚一層毯子,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上,能把人的腳步聲給吃沒了。走的趟數多了,阿喜漸漸就記熟了每棵芭蕉樹。從路上拐進去,右手邊的第一棵樹上有一個野蜂窩,阿人總是拉著她繞開那棵樹行路。
左手邊有一棵矮壯些的,就在那下面她被蛇咬過一口。阿人請郎中來擠了一碗血──幸好沒有毒。再往左數兩棵,身上有一條粗粗的凹痕──那是土匪朱四來村裡搶劫的時候,在樹上留下的刀痕。葉子長了一茬又一茬,果子結了一季又一季,那疤痕卻一直沒有平復。下雨天的時候,村裡人還看見樹身上往外滲血。

     阿喜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地翻過那張寫滿了字的紙,畫起畫來。阿喜從來沒有畫過畫,可是那天阿喜心裡彷彿有一根繩子,木偶藝人似地牽著阿喜手裡的筆,彎彎曲曲地在紙上行走了起來。走了半天,阿喜才發現紙上出現的是芭蕉──是那棵身上留著一條大疤痕的芭蕉。阿喜畫完一棵,又畫了一棵。一棵又一棵的,就把整個芭蕉林都畫在了紙上。又想起林子邊上有一個池塘,她和隔壁的阿雲阿珠,都去池塘裡摸過魚。阿喜還想把池塘也畫進去,可是阿喜的紙不夠了。

     阿喜就彎下腰來,在書包裡摸出那個本子,想再撕一張下來。剛撕了一個口子,突然想起阿媽是不會給她錢買新本子的,她得省著點用紙,就把本子放回了書包。再直起身子,就找不見桌子上那張寫滿了字也畫滿了畫的紙了。阿喜掏了掏兜,兜裡沒有。

     阿喜看了看地,地上沒有。阿喜翻了翻書包,書包裡也沒有。還想找,卻看見先生的眼睛刀子似地朝自己飛過來,便慌慌地坐直了,不敢再弄出響動來。

     這上學堂的新日子,跟從前想的,還真是不一樣呢。阿喜對自己說。

     終於懵懵懂懂地熬過了兩堂課,就到了回家吃午飯的時辰。阿喜混混沌沌地走出學堂,就看見阿文站在學堂門口等著。阿喜這時見到阿文,竟有些久別重逢的感覺。可是阿文沒有理她──原來阿文等的不是她,是阿武。

     兄弟兩個等齊了,逕自朝前走了,留下阿喜一個人,遠遠地跟在後面。

     很快阿喜就發覺她不是一個人了,因為她聽見了身後嘈雜的腳步聲。

     Chinkee Chinkee Chinaman sitting on a fence, Try to make a dollar out of ten cents.

     (中國佬坐籬笆,一毫當成一元花)

     阿喜聽不懂這些人嘴裡喊的是什麼,她甚至不知道這些話跟她有什麼關聯,她只是感覺到那些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了。後來她顫了一顫,因為他們的腳踩上了她的影子。還沒容她轉過身來,她的頭皮就緊了一緊──有人扯住了她的辮子。

     等阿文阿武聽見響動轉過身來時,阿喜的辮子已經被揪散了。阿喜站在當街,被一群番仔圍著,頭髮叫風吹得如同一株荒野裡的蒲公英。阿文認得那幾個番仔,都是高讀班的。

     阿文撇下阿武跑了過來,可是阿文跑了一半就蹲下了,因為阿文的腳踝上挨了一塊石子。阿文喊了一聲阿姐啊,臉就扭成了一團麻花。

     阿喜的眼眶掙裂了,眼白流了出來。阿喜緩慢地彎下了身子。圍著她的番仔們以為她在哭,就把包圍圈縮得更小了──他們想看她的臉。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就發出了一聲驚叫──阿喜那個彎成一個圓團的身子底下,突然掃出了一條腿。那條腿是橫空出世,猝不及防的,緊跟前的那個番仔木樁子似地倒在了地上。阿喜的兩隻手蟹鉗一樣牢牢地鉗住了那人的脖子,那張臉在阿喜手裡漸漸地由白變成了紅,又由紅變成了青,眼珠子鼓得如同兩個藍氣泡。

     周遭突然靜了下來,沒有人說一句話,沒有人扭動一下身子。一天一地,只聽見阿喜牛一樣的喘氣聲。

     「阿,阿姐,要出人命了。」阿武的聲音裂成了許多條縫,阿喜猛然醒了,才鬆了手。阿喜扶著阿武站起來,圍著看她的人呼的一聲散了,散得如同風掃過的穀子地一樣清爽乾淨。

     「你,你的。」

     阿喜身後有一個聲音,顫顫地說。阿喜轉過頭來,原來是那個獨眼仔,手裡拿著她的頭繩。頭繩被許多隻腳踩過,髒了,紅得不再端正。阿喜站在街上梳頭,身子依舊在簌簌地發著抖,怎麼也繫不緊那根頭繩。但願,今天,是最後一次梳頭了。阿喜對自己說。

     (本文節選自《餘震》,張翎著,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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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書收錄四則中篇小說:〈餘震〉、〈阿喜上學〉、〈向北方〉、〈花事了〉。

     〈餘震〉為馮小剛導演、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1976年7月唐山發生大地震,二、三十萬人傷亡,數千家庭破碎。講述了一個唐山普通家庭在震後30年間的悲歡離合,描寫當中的親情和家庭觀念,以及經歷者內心的創痛。〈阿喜上學〉敘述清末幾個年輕女子飄洋過海來到北美,接受白人教育,在西方體制下面臨少數民族可能遭遇到的不少窘迫。〈向北方〉生長在中國南方的陳中越,卻嚮往北方的寬闊……成年後他在多倫多擔任兒童聽力康復師,某年往北到達蘇屋瞭望台(印第安和平協定區)工作。他遇到了一位藏族女性及藏加混血早產聾孩尼爾。男主角雖然和妻子瀟瀟分居,卻時時掛心著兒子小越。兩個家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花事了〉描述溫州兩大百貨商號文家廣源和花家四通原本旗鼓相當,卻也因競爭結怨。文家有三位少爺,花家有兩位小姐,文二少爺為何和花二小姐訂了親,最後卻和花大小姐成婚?中國變色至新政府時發生了哪些事情?人在大時代中有哪些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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