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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登峰造極之筆傾瀉一代繁華 張愛玲的文學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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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登峰造極之筆傾瀉一代繁華 張愛玲的文學新解
2010/09/26旺報| 符立中

雖則研究張愛玲已成一門顯學,但正因如同《紅樓夢》、能在不同層次吸引不同程度的讀者,現今張愛玲的評斷充滿了「偏執」的個人經驗;不單欠缺對於不同風格(Style)、不同類型(Genre)的辨識能力,更充斥著個人侷限的誤差。換言之,要真正理解張愛玲作出歷史定位,所需者不僅僅是品味與愛好,更需要一種批判性的評斷能力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生於上海麥根路,從此和這個城市結下不解之緣。

她曾志在四方,然而太平洋戰爭打斷了留學之路,終究從上海開始發光發熱。她筆下的遠東第一都會,是萬丈紅塵中隱隱含光的不夜城,有城開不夜的霞光燦爛,也有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淒美。

從〈傾城之戀〉、〈金鎖記〉、《半生緣》到〈色‧戒〉、《小團圓》、《易經》;在時代和戰亂的夾縫中,她以犀利淒豔的筆觸,透視社會、兩性、教育、階級,而又不斷地展示參差對照的上海風華,在今天已被視為驚天動地的奇蹟。她以登峰造極的說書本領,為時代傾瀉的一代繁華作見證。

張愛玲懷抱著對上海永遠的鄉愁,一路鋪展出璀燦豔異的寫作風景。雖則研究張愛玲已成一門顯學,但正因如同《紅樓夢》、能在不同層次吸引不同程度的讀者,現今張愛玲的評斷充滿了「偏執」的個人經驗;不單欠缺對於不同風格(Style)、不同類型(Genre)的辨識能力,更充斥著個人侷限的誤差。換言之,要真正理解張愛玲作出歷史定位,所需者不僅僅是品味與愛好,更需要一種批判性的評斷能力(critical judgment)。

傳統的張煐

因為「我將來要比林語堂還出鋒頭」,張愛玲一直以中西兼修、穿梭跨界的風貌出現;封建遺毒曾經戕害她的錦繡韶華,但破敗的皇朝錦胄,日後又成為其不斷向外界「展示」的「華麗緣」。在上海灘頭十里洋場:身著遜清旗衫的張愛玲曾經高倨黃包車頭,被嘖嘖稱奇的目光所簇擁,伸展著華洋雜處、新舊交替的「傳奇」。

張愛玲在中國文學上的血源,除卻舊詩詞,上溯包括《紅樓夢》、《金瓶梅》、唐人傳奇、筆記小說、《聊齋誌異》、《醒世姻緣傳》、《孽海花》、《海上花列傳》、《歇浦潮》乃至張恨水和新感覺派。此外像禮拜六派等其他消費性作品,因其粗礪過多,不擬在此贅述。

中國傳統長篇小說從《紅樓》走到《海上花》時已到了盡頭;經過五四洗禮,中國人從西方學習到「共產主義」和「新感覺派」。雖則兩者影響力完全不成正比,張愛玲卻是先受到「新感覺派」的感召。基本上,張愛玲在〈小艾〉《十八春》呈現共產主義可說是試驗性質;她一輩子真正拿手的,應該是隸屬新感覺派的那些城市速寫、時尚感與感官意象,還有佛洛伊德心理分析。

新感覺派之集大成

號稱「新感覺派旗手」的穆時英,其文句所展現出來的節奏變化、色澤氣味,都將上海「建築在地獄上的天堂」那種突兀糜爛的病態官能,勾勒得如醉如癡。張愛玲文字節奏雖不如他,卻更細膩繁複,且極喜穿插「用典」。用典一來是隱語低迴,關乎身分教養;二來她是紅學信徒,此技正是曹霑嫡傳,同時展開反諷、襯底、暗示、解謎等各種效果。只是她在驅使這種堆疊文字的筆法之餘,相較穆時英,整個文體也更有尾大不掉的危機;但將《紅樓》讀得爛熟的她,狀況好時,能以流利過人的京片子將整個文句——包括奇突意象及生冷用字 ——緊密兜在一塊兒,在筆觸行進中運用順滑至極的音韻帶起行文節奏。

後輩學張,或是張腔張調鸚鵡學舌貧耍嘴皮,表面練極而熟內裡卻空洞浮泛;要不就是文句堆砌過度卻瑣碎厭膩,無法前後映照、以聲韻統合,使得「張派」如今已不盡然是種讚美。至於論者因此良莠不分,或因個人好惡採雙重標準,更屬當今文壇不當怪象。

新感覺派著重的是文筆美感和技巧的展現,張愛玲的少時習作〈霸王別姬〉,就有施蟄存、鄭正鐸等歷史新詮的影子。她不著眼於去編出「新」的故事,相反地就同樣故事:敘事的姿態、訴說的技巧、氣氛和色澤的掌控才是更重要的;她的小說開場常常運用了一脈相傳的話本傳統,只不過把「話說……」改成載浮載沉的茉莉香片、煙魂裊遶的檀香爐,像是端詳水晶球的巫女。那姿態,充滿了復古的時尚,在末世的摩登上海娓娓道來,這也正是「新感覺派」的精髓。雖則將張愛玲歸諸新感覺派無可避免會引起一些爭議、也的確過於侷限;但她受到施蟄存、穆時英的啟發,尤其和那些來自王爾德、毛姆、易卜生的影響相比,其脈絡不辯自明。事實上,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中就已將張愛玲定位為「現代主義」作家;而「新感覺派」正是「現代主義」的重要支派。

「新感覺派」是解放前就已在上海消失的文派,集其大成的張愛玲,雖然特異的文風日後又形成「張派」;可喜的是隨著張愛玲熱,「新感覺派」的精髓終究在台灣、東南亞乃至現今內地文壇復辟。

摩登的張愛玲

在西方文化影響張愛玲最深的,第一份要屬聖經。聖經中那些簡練、帶有道德意味的故事,使《傳奇》一系列豔異情節常不自覺地結束在「恐怖的教訓」:在〈第一爐香〉、〈茉莉香片〉、〈年輕的時候〉、〈色.戒〉……少女以為憑藉著美貌和薄弱、自以為是的道德正確諸如少女情竇初開的善心與自憐便可闖蕩都會叢林,卻不幸飲恨。那些稚嫩的「張派青衣」儘管美若天人,又擅作戲,最後仍不免顛仆在十里洋場這座「黑天堂」裡。這批張派青衣有黃絹、相親打扮得像葡萄仙子的長安、和喬琪初次會面喬張作致的葛薇龍、還有演戲演得自我陶醉送命的王佳芝……作戲是一種天賦,當這些芳魂豔魄被推上愛情戰場,無師自通地上演一齣齣欲擒故縱的戲碼。年輕時在情場上的冒險犯難,讓這些脂粉閨閣,能在往後的歲月回味一生。

張愛玲最令人驚豔的,便是當年她以一介妙齡,放膽去寫這些深遂的黑暗心理。這其中固然有先天歷盡磨難的不幸;但應也得力於毛姆的鼓舞。從小飽受性向和口吃困擾的毛姆,給予張愛玲的影響在初出道時就給點出;除了〈沉香屑〉情節淒厲,毛姆在《七色面紗》、《香箋淚》等故事牽涉華人,明顯勾起聯想。毛姆是王爾德和蕭伯納的接續者,這三位英國作家給張愛玲的啟發既是文學上的、也未嘗沒有商業誘因。

王爾德的戲劇除了《莎樂美》,全都是諷刺喜劇;不單開啟了毛姆,也對張愛玲給予最好的養份。五四後王爾德被介紹到中國,《莎》因其「文學劇本」本質,馬上掀起一股風潮。此外譯介王爾德作品的還有洪深的《少奶奶的扇子》和宋春舫的《不可兒嬉》。《莎樂美》影響〈第一爐香〉的除了月亮、白孔雀變成白鳳凰等表面修辭,更重要的是帶有象徵意味的「頹廢美文」意象,以及從聖經跳脫出的、希羅底和莎樂美的母女情結。關於希羅底因年老色衰與莎樂美之間產生的微妙心理,後來成為張愛玲偏愛的「怨女危害少女」母題;此外,該劇陰森淒豔的月光、禍水等意象元素,也可在〈傾城之戀〉和〈金鎖記〉找到。

「怨女危害少女」之所以重要,在於這並非王爾德本身的創作重心;《少奶奶的扇子》和《不可兒嬉》這些志在諷刺社會風俗的喜劇,才是當行本色。《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固然或多或少借鑿莎樂美種種紅顏禍水意象再予以「顛覆」;但是輕俏流利的社交風情,機智、漂亮的俏皮話、貞女與蕩女的道德曖昧(moral ambiguity)、以及兩性交戰進退危谷等種種世俗風景,無疑更徹底的師法《少奶奶的扇子》!

三大上海女作家的私密書寫

筆者要直到最後才來談新出土的《小團圓》、《易經》與《雷峰塔》,因為無論就題材就面世時間,都具有「總結」的功用。毛姆、張愛玲所具有的公眾形象,以及作品的膾炙人口,使他們成為社會崇拜、傚仿、甚至慾望投射的對象。文學在他們身上的公眾特質,和文學市場的都會化、新聞化、商業化是分不開的;如能尊重這方面的事實,才能客觀評斷這三本書。

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汪偽政權曾出現三位紅遍上海灘的女作家:蘇青、張愛玲、潘柳黛。這三大女作家碰巧皆曾以暴露的手法,把自己婚姻、感情譜寫成長篇小說。由於她們書寫時已是「名人」,而且以「名人」之姿「現身說法」——而這其中當然又牽涉到種種其他名人情事,使得小說越發轟動。

比方說:

《孽海花》中曾樸影射賽金花、張佩綸、李鴻章家族等

《續結婚十年》,蘇青影射胡蘭成、姜貴(化名謝上校)等

《今生今世》,胡蘭成寫張愛玲、沈啟無、蘇青等

《小團圓》影射胡蘭成、蘇青、柯靈、沈啟無、李鴻章家族、張佩綸家族、曾樸

姜貴的〈三豔婦〉則影射蘇青

富麗繁華之想望

從上列這張「封神榜」中,可以一瞥這些名人相互書寫之「習以為常」,也當理解《小團圓》只不過是張愛玲的「被動回應」;如果不想繼續在「她從海上來」那類稗官野史之流的「傾城之戀」輾轉輪迴不得超生,當可得知這種回應實屬不得不然。由於張愛玲能在不同層次、吸引不同程度的讀者,現今市面的張學評斷充滿了顯而易見的個人偏執。

《小團圓》、《易經》與《雷峰塔》的出現,短時間內雖不能將那些充滿誤解的「文評家」、攀親帶故的「親友」、一廂情願、過度自我為中心不惜編織「身歷其境」演出的「讀者」(比方《她從海上來》及一堆張胡傳徹底「掃蕩群魔」,但已給予一記毀滅性的反擊。事實上這三部作品將過去零散的短篇聯結性強化、貫穿,凸顯出一位作家創作歷程的統一性和連貫性,足可視為張愛玲文學世界的「墓誌銘」。

「經典藝術」之所以源遠流長,正因當其跨越時空、會衍生出不同的詮釋演繹:當藝術面臨存續的關頭,偉大的藝術家能挺身而出,在歷史的轉捩點上,躍過瓶頸、傳諸後世。

民國38年以前的上海,是張愛玲的文學原鄉。這個筆者稱之為中國「美好年代」(Belle Epoque)的「上海神話時代」,張愛玲的眷戀純粹建立在過去遠東第一大都會所勾起的「富麗繁華之想望」;當這種「想望」本身的創造與描繪運用繁衍成「經典」,便使它成為一門學問藝術。這樣的投射對象造就出張愛玲自身的文學視野,也為讀者留下那段美好年代的上海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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