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寂寞又美好 陳俊志告白書寫
2011-01-06 中國時報 【邱祖胤/專訪】
國小父母離異,國中寄人籬下,高中時姊姊用藥過當身亡,大學時同志男友竟劈腿自己的親妹妹。紀錄片導演陳俊志花五年寫下第一本書《台北爸爸,紐約媽媽》,記下連串家族史,被評論家詹宏志評為「中文世界裡首部懺悔錄式的告白書寫」,每一個字,都是他在整理過往、自我凌遲而救贖的忠實紀錄。
陳俊志說:「那個時代輾碎了三具屍體,包括我的母親、姊姊以及妹妹。這本書不是我個人自我療癒的書寫記錄,也不是為了哀悼不堪回首的過去,而是控訴殘忍父權對整個時代造成的創傷。」
陳俊志總戲稱自己為琪姊,他以一部又一部影片為同志發聲,以嗆人的言語為同志運動挺身。他總是眼神犀利充滿自信,偶爾卻還是可以看到他來不及準備而流露的出來的一點徬徨,然後他又馬上可以像隻驕傲的孔雀,用一身美麗羽翼遮掩滿身的傷口。
陳俊志一九九七年以紀錄片《不只是喜宴》紀錄作家許佑生的同志婚禮,獲舊金山國際同志影展等十五個影展的邀約參展。一九九八年他推出《美麗少年》為同志發聲。二○○三年拍攝《幸福備忘錄》,二○○一年起追蹤屏東高樹鄉猝死少年葉永誌的新聞,直到二○○七年完成《玫瑰少年》一片,引起社會對霸凌事件及性別平等教育法的關注。他仗義直言、極積參與同志平權運動,卻少有人知道他成長歷程的心酸血淚。
他生於一九六七年,父親是知名的爵士彩色沖印店的創辦人,一九七七年因故倒閉欠債兩千萬,父母親為躲債遠赴美國,留下了陳俊志與姊姊、妹妹與弟弟手足四人,由祖父母養育。沒想到父母後來卻在美國離異,讓這個破碎的家庭的團圓夢無望。
就讀建中二年級那年,陳俊志的姊姊因吸食過多紅中白板陷入昏迷,送醫急求無效而死亡,對陳俊志再度造成打擊。「我姊姊是個過度早熟、什麼苦都往肚子裡吞的長女。沉默柔順,甚麼話都不說出口,我想,讀商職開始『學壞』後,才是她短短一生最快樂的歲月吧!」
陳俊志說,其實那幫和姊姊一起在西門町混的少女們,後來幾乎沒有人倖存,好多人都死了。他不認為是藥物害了這些早夭的少女,真正的兇手是逼她們離開家的那些「殘忍的父親」。
他國中就確認自己的同志身分,在那個出櫃不易的年代,只得壓抑。一直到卅歲那年拍攝《不只是喜宴》時,才向父母坦承自己是同志。父親要他在祖先牌位前下跪,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他冷笑奪門而出,與父親避不見面長達十年,母親則是哭了整整一個月。
其實早在大學時代,陳俊志帶著相戀八年的男友遠赴美國,與母親、弟弟、妹妹團聚。沒想到那極度渴求愛情的妹妹狂戀自己的男友不放,而男友也劈腿。「如果那時候我能坦承自己的性向,以及自己和男友的關係,又如果社會能夠接受這樣的關係,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陳俊志的父親不久前自己一個人去拍了遺照,回來向他交代後事,他受到震動後發瘋似的開始整理老照片,從兒時的照片一直到姊姊喪禮上的片段。在這些照片中,他彷彿看到那個按下快門的父親的真實感情,在長久的緊繃關係之後,他終於能與父親和解。
「電影是媽媽 讓我找到自己」
2011-01-06 中國時報 【邱祖胤/專訪】
面對人生連串打擊,陳俊志在電影中找到了慰藉。他說,「從小學起我就沒有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機會,電影就是我的媽媽,電影代替媽媽教我怎麼長大,我在不同的電影裡看到自己,找到認同。」
「我記得媽媽離開的那天,堅持不讓小孩到機場送機,她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一早天未亮她就出門,阿嬤不讓我們下樓,弟弟在陽台上看著路上遠去的媽媽,終於大聲哭出來。」沒想到這一別,媽媽就沒再回到台灣。陳俊志說他總透過媽媽寄回來的家書拼湊影像,想像母親的聲音,這是他成為「製造影像的人」的開端,「借此在人生的闇影中抓住一點亮光」。
陳俊志從高中開始蹺課看電影,立志從事影像工作,台大外文系三年級即拜導演陳坤厚為師,在《春秋茶室》擔任副導演。也開始了他長期的拍片生涯,也積極為同志運動發聲。
「紀錄片的精神就是要從弱勢、邊緣出發,去對抗佔有最大發言權、卻又不知反省的一方。」擁有台大外文系學士、紐約市立大學電影碩士的他,第一次寫書寫的就是家族史,當成拍片一樣,「不停的作田調、田調、田調!」
陳俊志說,他的每部紀錄片的背後都有一個要討論的議題,《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則是流散遷徙(diaspora),包括被家庭趕出去的早夭少女們,在街頭流離失所,或母親一樣,不得不流離到國外居住的大批移民及那些不被社會認同、在歧視眼光中閃躲逃避的同志們。
他在書中交錯使用人稱,大部分以「我」過場,時而化身為「他」冷眼旁觀,講到私密情慾時,又經常出現「你」,但儘管人稱交錯使用,讀來卻連貫毫不混淆。
「我是有苦練的耶!」陳俊志翻出作家印裔美籍作家鍾芭拉希莉的小說《陌生的土地》、《同名之人》,說自己愛死了這兩本書,認為鍾芭拉希莉的手法,給了他極大的啟發,也讓他找到了寫作和拍片之間切換的密碼。「你、我、他就像影片中的主觀、客觀鏡頭的變換,也為文字調配了適當的顏色。」
把寫書當成拍片,他擅長在重要段落加入迷人的記憶剪接。像四個孩子在陽台上目送母親,弟弟率先痛哭,他卻突然聞到曇花香味。書中的描寫馬上切到祖母為了治療他的氣喘,在家種植曇花,常在夜間採集乍開的曇花。
醜聞、情史,書中一口氣講完,但其實人還在,故事持續發生,一切都未完、待續。他有感而發:「人生眨眼就在一瞬繽紛豔麗,所有人眼看就要退場,又寂寞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