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山蛭/許通元極短篇小說集
2011/02/18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新銳文創《埋葬山蛭:極短篇小說集》】
書名:埋葬山蛭:極短篇小說集
作者:許通元 出版社:新銳文創(秀威代理) 出版日期:2011年02月01日
內容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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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閱讀《埋葬山蛭》,感到一種極大的挑戰,讀完《埋葬山蛭》,引起極大震撼;其中的傑作,像「單元一 Z檔」:〈收藏家〉、〈發霉〉、〈癡〉;「單元二 Y情」:〈眼神輕柔〉、〈多情種〉、〈山蛭〉、〈裸〉;「單元三 X事」:〈旋開水龍頭〉、〈嘔吐〉、〈腳踏車〉、〈樹〉,就像一條條的原始叢林濕地的山蛭,緊緊咬住我的身體,吸取我的血液。我禁不住大叫,原來許通元這種小說是寫山蛭變形記。
──王潤華(元智大學國際語言文化中心主任/中語系教授)
恢復原狀
雨撒在幽藍凹字型的泳池,戶外朦朧一片。泳池內的五盞黃燈在雨中倏忽亮起,造就一種淒朦美。我走近屋簷遮掩的室外欄杆,手輕倚,聽雨。身穿海藍色的守衛,手握對講機正向對方下指示,嘴中卻對我掛著禮貌的微笑。我故意不搭能容納卅人的電梯,轉入左側門的樓梯。右側門因為風向的關係,雨貪婪的侵襲著樓梯口。撐著飽肚,我緩緩的沿著梯級,一步步往上登。
據你說這棟樓有十九層。我未有閒情按著電梯直上,然後在天台往下望─排屋似長盒子、車子像甲蟲、人是個小不點。沒有畏高症也會膽顫心驚得暈眩。我一步步地攀登,記起你說吃飽飯別做運動,小心盲腸炎。
我笑罵你老太婆,嘮嘮叨叨的,有完沒完。走到一半,汗從背脊額頭直冒、腳開始發軟。橙紅夕陽西下,照在青木掩映的屋瓦上,閃出迷人的色澤。再登上幾層,夕陽消失,殘留粉紅於雲端。
今天下午,你突兀地說:「我要走了,這次是真的。」我反問:「你走了,我該怎麼辦?」你說:「恢復原狀,似當初沒有我的日子。」雙眼視線停駐你的嘴角。你接著說:「其實,也回不去了。你現在連自己托朋友購買的《尤里西斯生命之旅》(Ulysses' Gaze)、《寡婦思春》(In The Navel of the Sea),都不能斷定是自己的,還是我的。」我持續看了你一會兒。你看著我在看你。我還是開口了,你每次說我話多,我不能就此被嚇倒。於是我的口似吐出穢物般說:「你別光說我,你也變了。從前你從來不踏入夜市,嫌髒亂,很安娣。現在主動在固定時間,帶我走同樣的路線,穿過兩旁夜市的檔口,買菜粿、黑龜粿、蕃薯包、豆漿……」我哭了。灑下的淚水,似正灑著的雨。我的淚水中,會不會冒出一個島嶼,似《寡婦思春》中,菲律賓海島的傳說:海島是從月亮的淚水中冒出來的。淚水流淌成了四周的海洋。
為了響應你的恢復原狀,我第二天開始避開你。凡是你會出現的吃飯地點、上洗手間的路向、會見老闆的辦公室,我都盡量消滅自己的影子。甚至在你空閒的時段,我連辦公室都逃離。我家裡與手提電話都換了新號碼,辦公室裝上可以顯示對方電話號碼的電話機型,以避開你的聲音。第一天,我憋尿般,好不容易熬過了。
第三天早上,我故意遲到,詢問秘書小姐,你確實沒出現在門口才撲進辦公室。她好奇的看著我的舉動。我連忙說:「又沒穿著西裝搭配運動鞋,有甚麼好看的。」她吐了吐舌頭,假裝請我吃一顆漁友喉糖。我破例的含在嘴裡,開始扭開電腦打拚。在放工前,我連忙對她說:「待會兒有暴風雨,我先走了。」其他同事用追問的眼光探測我的動機。某個同事還故意拉開窗簾,推窗伸頭出外觀察。
回到睡房,我打開《尤利西斯生命之旅》的數位影音光碟,追隨主角從希臘、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尋尋覓覓同樣是馬納基亞兄弟拍攝,比第一部影片《織工》更早的三卷菲林。男主角臨登上,載著龐大列寧雕像的平底貨船時,抱住女主角說:「我哭了,因為我知道不能愛你。」影片才播映了七十五分鐘,我癱在床上,連飯也沒吃,電話響也不敢接。
隔天梳洗完畢,在樓下泳池旁享受著早餐。陽光充沛,池水金光閃閃。你緩緩走過來,叫了一片印度煎餅。我整顆心臟快撲出來,轉身想溜。你手快,輕輕地按著我的手詢問:「陪我吃塊東西都不行?」我看著你頭髮梳得再整齊,也掩不住略為憔悴的臉。心裡有塊烏雲閃過,即使陽光在泳池,反射得特別耀眼。
你靜靜地吃著香脆的煎餅。煎餅配杯拉茶,在泳池與棕櫚樹陪伴下,確實似你說,自公寓走下來,天天就似度假。陽光突然猛烈起來,有人為我們撐起三色大傘。你吃完後,我起身就走。你說:「未付帳呢,忘了帶錢包,可以幫忙付款嗎。」我似頭驢,傻傻的走過去付帳。你開玩笑的說:「可以打包午餐嗎,省得沒人陪吃午餐,傷老半天的腦筋,肚餓難奈,不知如何是好。」我看著你。你也看著我。包著頭巾的老闆娘靜觀其變。時間在瞬間凝結成一種無色無味,卻有感覺的物體。
我忍不住開口:「你不是要我恢復原狀嗎?」你反問甚麼是原狀?「原狀就是在你未出現前,我原本的生活模式。」「你以為在打電腦遊戲,疲累時儲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這不是你的要求嗎?」「我承認說過,但是……」「你都要走了,還有甚麼好但是的。」「我現在只不過照你事先指示:恢復原狀的演習。」我想像你把我推進游泳池,畏水的我在水中掙扎,你在池畔,眉毛不動的靜靜觀賞。現實中怎麼會如好萊塢電影的方式進行呢?你看著我,彷彿我在很遠的雲端。你開口了,「我們的關係只是他們所說的,互借大量影音光碟的關係?」我愣在一旁。陽光愈加熾熱,髮中的汗簌簌而下。你轉身踏步而走,動作輕盈。陽光白花花,照得我頭昏眼花。跌坐在地上的我,目睹著在你在白花花的陽光中,彷彿火車突然穿梭地下隧道般,突然失去蹤影。原來白花花的陽光,也似黑暗,有吞噬人影的能量。服侍生叫喚著我,手搖動著癱在地上的身軀。我無力睜開眼睛,無力其實是不想呢,還是不能?思維漸失功能。我真的恢復原狀了。我聽到嘴中發出嬰孩的啼哭聲,特別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