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多於寫實的兩岸故事
2011-02-27 中國報 【賀淑瑋 (清大台文所兼任助理教授)】
無論是《行道天涯》中的國父,或者是《椿哥》中的椿哥、《何日君再來》中的鄧麗君,平路探照歷史的興趣一向盎然,下筆也充滿憨膽。開國偉人慾海浮沉、精液飽滿的形象,震動無數華人,也震垮了屹立數十年的神話。第一個長篇,平路就讓偉人下凡。然而,平路不只觀察偉人,她也關心無名氏。那些永遠被史家遺忘,在歷史縫隙中落魄萎頓如渣滓,往往不知所終的小人物們,平路用愛燭照,譬如椿哥。
挑戰諸神危險艱苦,時空稍轉,正反翻盤,批孔者終究要在舉世林立的孔子學院中迷路張惶。然而平路似乎從不氣短,詰問之筆永遠犀利堅定。她無視任何政治頂戴、藝術光環或文化重量。她的焦點是人。他們在各種時空中翻滾扭打,既淬煉了靈魂,也讓背後的歷史(事件)以另類面目現形。正是這個因人而漫漶而重新流轉的歷史形貌,使平路紀實又虛構,大不同於多數歷史小說家。
因此,《東方之東》的出現,理所當然。小說的故事簡單:台商跟外遇的對象跑了,大老婆以為老公遭到綁架,追到北京找人,遇到各種騙子,接連上了幾次小當,最後上了自稱維權分子男人的情感大當。大當讓北京當局以作風為藉口,堵住大老婆四處探問的嘴巴。這種幾乎是兩岸交流常備的婚姻腳本,早就在全中國俯拾皆是,到處搬演。如果故事就此打住,那就是另一本帶有瓊瑤味的廖輝英。所幸,尚不致於。
《東方之東》敘述外遇,談的卻不只是婚姻。「婚姻」在此地的意義象徵多過寫實。當初為了更高尚的精神與物質生活而嫁給教授兒子的女主角,一直非常自在地與先生相敬如賓。先生派駐大陸,沒有子女毋需上班的她,依然很詩詞、很優雅地在台灣過日子,完全想不到真實世界中的男人長期獨守空房,會有怎樣的生理與心理煎熬。一向,她就是在自己的航道上打理另一個航道上的先生日常。
匪夷所思,卻是再真實不過的「兩岸」故事。各自表述,各行其事,而所謂的交流,就是女子的溫柔服從與一廂情願。女子不僅對丈夫一廂情願,對情人亦復如此。日日來飯店相會的情人,從不明白告知自己的底細,只在相識之初天馬行空地謅了個民運故事,讓女子自行在其中馳騁想像,演繹細節。情人也曾很有良心地挑明:「你這一套,古典什麼的,足證你對他人怎麼過日子不了解……你最不了解的還有你家男人。」但女子至終還是「寧願……自己就是那個天真的傻子」,悔恨自己「不該識破(情人)」。
桃花源自古以來就只是文字的存在,無色無味,無一可資憑借的地理。可踏破鐵鞋決意尋找的人,千古以來絡繹於途。寫小說的女子用文字建立愛情桃花源,以之為安放身心的美妙聖地。她以情人隨興丟出的話語臆想情愛血肉,構築自己的戀愛天堂。故事最後,仍然只能用文字跟丈夫溝通的女子,許給丈夫一個文字桃花源,確信人們都能在那兒「得到原來臆想不到的自由」。
或許。但文字終究是莫須有的情感領地。曾經,一座城市的傾覆成就了白流蘇的愛情。對《東方之東》的台灣女子來說,傾覆再多座的文字桃花源,恐怕也只能當個愛情難民。這一場場的交流,終究只交沒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