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99年散文選》
【聯合報╱宇文正】 2011.03.05
要想從文學裡看一個社會的脈動與活力,在台灣,不得不看散文……
我一直認為台灣是華文世界裡散文發展最蓬勃的地區,換種說法,我們的作家較世界各地華文作者都擅於寫散文。猶如食不厭精的豪門之家,台灣地區長年以來整個孕育散文的環境,練就散文作家不但文字鍛鑄,或精緻、或曠達、或飛揚、或平淡雋永,甚且大膽跨界吞併小說、詩的疆域,乃至哲學、美學、自然、歷史……領域。散文,這一個在諾貝爾文學獎裡毫無地位的文類,在台灣卻是一支基業厚實、陣容龐大的族裔。要想從文學裡看一個社會的脈動與活力,在台灣,不得不看散文。
民國88年我初進《聯副》,為當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組撰寫決審記錄時,用了這樣的標題──「散文的時代」,十一年後,編選年度散文,定期掃描報紙副刊、文學雜誌及各大文學獎項,檢視整個文學環境,尤其傳播形態的發展、發表的生態、讀者的感應,以編輯檯上第一手的觀察,散文仍然占極大的優勢、獲得讀者最直接的回饋。
在這樣的文學環境裡編選年度散文,壓力如何不大?我對這個選本的期望值:形式、內容必須多元並陳,作者必須老中青兼顧,尤其不能忽略文字美學的傳承與創新。
選文的過程中,我並沒有設定主題,但是到年底完成篩選後,主題便奇妙地自動浮現了。成長、人生、行旅、沉思、時代,民國99年,散文家們在這些大主題裡各自譜曲,交響共鳴。
成長
「龍眼很多的那一天」,母親過世了,「在龍眼樹上哭泣的小孩」黃春明,到今天,仍然是那一個小孩,回答老師的那一刻,他便已懂得了文學描述的高妙,因為,「我們的記憶,都寄放在許多人、事、物上」,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終身要為我們說更多更多的故事。
同樣刻寫一個日子,羅珊珊在詩人父親商禽過世前不久,從書中掉出一張高中時代的紙條,有點嚴肅的詩人,一生總在努力「逃亡」的詩人,面對「有點學壞了」、凡事潛心悖反的女兒,其溫柔、其不知所措,與天下的父親毫無不同。
成長之路上影響廖玉蕙最深的母親,在廖玉蕙一篇篇書寫,一斧一鑿的雕刻下,形象已經鮮活得可從紙頁出走了,〈取藥的小窗口〉捕捉的是母親一抹謙卑的身影。歐銀釧〈曬年糕〉裡的爺爺,則啟動她溫暖的心靈,吉祥祕語深藏心中,不僅是一年,更可成為一生的信念,這是老一輩教給我們的事。已經成為人母的郝譽翔,似有一個角落仍然是個殘酷的少女啊!〈追憶逝水空間〉裡複雜的家族脈絡,極其另類的外省父親形象,如寅時(作者的出生時辰)的灰濛天光迷離灑落,如幻似真。
成長之路,更有面對孤獨、愛情、性向認同乃至於死亡的種種艱難。楊俐敏〈看太陽的方式〉,簡筆寫孩子的孤獨,連悲涼都是我見猶憐的。分手的情人,如何再相見?陳寧〈咖啡店.再相見〉,「城市改變了,我們走過的路已經模糊。但我們健在如昔……」那樣平淡的文字,娓娓的道來,竟教我隨著心神恍惚!劉祐禎〈六色的原罪〉,同志身分、父子隔膜,看似近年非常普遍的題材,但他的文字本身就帶著強光,而他只有十八歲,大有資格說「原罪」!楊明的〈別後〉,描畫與朋友死別的一扇窗景。我們從窗外,卻見被白雪急凍的鮮麗青春。
人生
生活種種,原就是散文題材的大宗,無可歸納的都能放進來吧,不過,在我選文成輯之後,這批作品拿在手邊,卻有種玩撲克牌大老二,立即湊出對(Pair)、三條、鐵支、同花順之類的樂趣。
比如王鼎鈞〈四月的聽覺〉和柯裕棻〈春日午後的甜膩及其他〉,都是刻意挑選的輕快小品。氣勢磅礴的長文固有大器之美,但清雋小品卻特別能表現情致性靈。
楊邦尼的〈毒藥〉、黃克全的〈生死簿〉、黃信恩的〈網紗象城〉、劉峻豪的〈拍痰〉都寫病,從第一線的病人、至親、醫生的角色面對疾病、看待疾病,〈拍痰〉更以痰的隱喻擴及擔負長期臥病者照護工作的外傭。這類書寫,近來如異軍突起,迭有佳篇。我感覺至少就這一年發表的散文所見,多少帶有布爾喬亞意味的時尚、飲食散文退潮了,凝視病痛、思索醫病關係的作品倍增,我不想太簡單以「高齡化社會」這種說法來詮釋,事實上這些作者都相當年輕,只覺面對這些作品,沉重裡,卻有種被淨化的舒展。
張耀仁〈自己的房間〉與鄭麗卿〈想去遠方〉,一從男孩的角度看外婆被漠視、空洞的人生,到暮年,外婆只說:「我要出去走走。」一是中年女性凝睇遠方,連呼喊聲都不曾發出,遠方,只是一個心理的方位,只能眺望。女性的空間,在今日,是擴展了?還是被上、下擠壓得更令人窒息了呢?
要看中年女子的內在,怎能錯過周芬伶的〈蘭花辭〉!這篇散文,無論文字、語言技藝的轉變,抑或思緒情感流動的恣肆狂亂,都可視為她創作里程新高峰──《蘭花辭》全書的一面展示櫥窗。
許正平〈冬夜,高鐵下錯站〉卻是一篇妙手偶得的文章,偶然的經驗書寫,有時更讓人會心。雷驤這篇〈沐浴綺譚〉,不同於他大部分散文極簡的速寫風格,此文細膩的描繪,筆端帶著溫度,帶著霧氣,思緒卻是跳躍的,最終把讀者帶進「維納斯誕生」的畫面裡,他卻戛然而止了!馮平〈給吉米的信〉說的是他跟貓兒凱莉的故事,離別、「託孤」的故事,一會兒殷殷叮囑友人善待小貓,一會兒絮絮叨叨回憶與凱莉相處種種,唉!問世間情是何物?
在這一輯裡,刻意最後才提張輝誠的〈生生不息〉,只因我吃東西總把甜的留在後頭。雖說人生不過生、苦、死,但總要循環回來,生的喜悅,永遠滋潤人心。我連看小老鼠生寶寶都會看得滿心歡喜,何況聽張輝誠說他家嚕嚕呢,我是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呀!
行旅
前面說到,感覺飲食文學在這一年裡似有退燒跡象,那麼旅行文學呢?
行旅各地,在住過許多地方以後,大哉問:「就是這樣了嗎?青山後再沒有青山了嗎?有那麼一個地方,一沙一石一草一葉都給我們歡欣嗎?」以理性哲思見長的張讓,她的〈也許有一個地方〉可為此卷開宗明義,這是一個舉世遷徙、移民、游牧的時代,對遠方的嚮往,也可能成為一種鄉愁。
於是我們讀到的旅行文字愈來愈非典型。那個曾經垂釣睡眠的女孩鍾怡雯,在〈夜色漸涼〉的春日再度等待不告而別的睡眠,是那冬日出走歐洲所遇,巴黎白茫茫的大雪、普羅旺斯霸道的陽光,還是友人突如其來的告別帶走了夢與睡眠呢?
王盛弘〈廁所的故事(2010)〉則是一篇道在屎尿的旅行版,將汙穢之事收攏於美的尺幅,從日本旅店到童年鄉廁,到誠品的自動馬桶蓋,到職場裡的心靈轉運站;一如旅行相對於日常,廁所是生活裡的逃逸出口,是最個人、最私密的道場。
余光中盪氣迴腸的〈雁山甌水〉,歷數雁蕩山身世與一行老當益壯之遊,年度最壯美的一篇遊記,非此莫屬!
回到我們的生活周遭,鄭衍偉的〈陶淵明說悄悄話〉,以靈動之筆,如清明上河圖般流動的視角,走過士林下樹林街,亦走過了時間之流。方秋停〈兩面海洋〉,思索太平洋與台灣海峽,隔著蕭條與繁華,隔著美與亂,隔著山嶺,隔著一頁頁的衝突爭戰……
沉思
散文不止於傳統的抒情、敘事、詠物;談藝、論道、哲思,讓散文的延展性更發揮到極致。
林谷芳寫富春江,意不在山光水聲,不在途道風景,〈真山真水〉談的是中國山水,也是中國人的生命情性。
王文華在民國99年青年節懷想99年前的「烈士」,〈他也是一個爸爸〉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私人紀念會。
劉克襄〈雲豹還在嗎?〉,書寫一個追尋雲豹的傷心故事,以及「小獵人」給我們的夢。雲豹還在嗎?你的夢想還在嗎?
葉佳怡〈七個清晨〉、徐孟芳〈質數〉,兩個年輕女子審視自己的孤獨,前者浪漫迷離,後者理性中有慧黠。
然後我們品讀的視線來到蔣勳的〈滅燭,憐光滿〉。暈黃溫暖燭光下,詩人張九齡起身吹滅蠟燭,頃刻,月光洶湧進來,如此飽滿。那樣的月光,在京都嵐山腳下,在莫內的畫布中,在東海岸石梯坪海上……月光無處不在。蔣勳解詩,讀帖,看畫,談美,說的無不是人生!
蔣勳近年大量、系統的美學書寫,融會中西,遠遊歷史,近及生活小事小物,挑動整個華人世界的美感神經,謹以年度散文獎致敬。
時代
比起98年(西元2009)──1949六十年的熱潮,這一年出版界的焦點不再是「大時代」了,但時代的故事在散文書寫的脈絡裡從不會停歇。
不談人的「大時代」,朱天心追憶街貓逝水年華,篇篇精采耐讀,這本集子以〈我的街貓朋友——最好的時光〉作為代表。回應朱天心尊重一切生靈的殷殷呼籲──我們祈願:「最好的時光」才將要到來!
林文義〈光影迷離〉回首青春,及他走過的工作職場、編輯時光。必定有某種自我投射吧,文中那段「副刊編輯檯前」的為難,讀來實在是心有戚戚啊!
吳鈞堯在〈我與金門的四個年代〉中,為他的心靈原鄉──金門註記四個時光標籤。瓦歷斯.諾幹的〈烏石柔軟〉則以泰雅人角度書寫「烏石坑」閩客莊園的開墾史,文字簡練,形式卻近於報導文學,是這個選本裡的異數。
呂政達〈避雨〉以小說筆法鋪陳白色恐怖遺留的氛圍、被時代壓抑的人心,遲來的坦白,比起慷慨陳詞更令人揪心;鍾文音〈建國村的少女夜憶〉旁敲老眷村、側擊「村人」複雜的身世,一樣具有小說質地。
祕魯作家尤薩去年摘下諾貝爾桂冠,記憶力驚人的季季追憶三十三年前尤薩首次來台種種,她為這篇雜憶下了一個令人莞爾(苦笑?)的標題:你們國家的作家,都是這麼富有嗎?
最後要說一說這篇蔡素清口述、蔡怡執筆的〈兩百里地的雲和月〉,一支素樸之筆,竟能如此深刻表現戰爭的殘酷、人性的怯懦、良善和苦難裡的光輝,我想,只因為真切,只因為,是那樣的一個時代吧!
(本文為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