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下的物質書寫--王安憶《天香》
2011-03-13 中國時報 高嘉謙 (台大中文系助理教授)
王安憶最新作品《天香》先前在大陸文學雜誌《收穫》連載,尚未結集出版,台灣已率先成書上市。若說早前的《長恨歌》是台灣讀者最熟悉的王安憶老上海懷舊敘事,那麼《天香》將故事場景拉回到明朝,講述士紳富戶造園的鼎盛和衰敗,以及江蘇刺繡工藝在上海的發揚光大,顯然是替作為商瀆之邦的上海鋪陳其文化的底蘊和來龍去脈。《天香》的敘事尤其迥異於《長恨歌》的寫作風格,如同工筆刺繡,極為細緻瑣碎,甚至叨絮冗長,但又筆觸老練,洞見人情,搬演歷史事蹟和文化典故,仿傳統說部和筆記的腔調,遊刃其間,尤顯功力。《天香》講述上海的市井繁華,卻也成功鋪衍了一則江南工藝文化的生產氛圍。
這是一部32萬字的長篇故事,分成三卷,張羅了上海大戶申家四代的榮盛落魄,人事嬗變,以及「天香園」女眷刺繡光大天下的歷史。全書始於嘉靖年間的造園,終於甲申的明清鼎革,天香園繡流向市井,開枝散葉。小說分別以造園、繡畫、設帳為標題,揭示了王安憶寫作「天香園」故事的現實底本──上海顧繡。
嘉靖年間的顧繡,也是顧家三代女眷創造的傳奇歷史。《天香》在角色名實上的隱約對應,意圖在有限的史實裡補上血肉肌理,替閨秀女紅發揚為刺繡手工業的歷程,營構物質文化生產的精神氛圍。據此觀之,《天香》嚴格說來,只有兩個敘事主軸。一則是「天香園」家族人事糾葛所彰顯的俗情世故,另一則是江南工藝文化的物質書寫。前者處理家族的俗情人事,以分置三卷的核心女子小綢、希詔、蕙蘭為主,細說三代女流之輩如何撐起了天香園繡的歷史。無論夫妻嫌隙、妯娌糾葛、妻妾心結、婆媳意氣,女人始終是情節鋪展的關鍵人物,小說裡的男人都一派天真或壓抑,他們不逐事功、遁空、旅遊、懼內、入贅、短壽,女性則在婚姻裡成長,剛毅、貞烈、安份,憑藉教養和生產力,改寫了閨閣生態,在漸趨破敗的家景中撐起一片刺繡天地。然而王安憶雖寫俗情,卻盡顯清雅。閨秀們在精神上的篤實安穩,如此順理成章,儼然建立「繡史」風範。
但王安憶又不只是在刻劃女子的韌性和勞動。小說還意圖展示明代大戶人家的生活如何浸淫在物的雅趣、消費和涵養。除了刺繡,小說也涉及制墨、養蠶、字畫、木料、妝奩、漆、香、絲竹弦管,以及築園、造樓、建廟、蓋房種種工藝生產和來歷。而設在天香園裡的墨廠、桃林、竹園、繡閣,既屬生活空間,亦是物質文化景觀。他們在園內經營市集,在街巷開豆腐店,採買者皆屬家眷,這種玩耍兼消費的樂趣,已是市井精神的流露和嚮往。而天香園繡在坊間的爭相競買,更是藝品消費的指標。
小說顯然努力建構物質工藝的生產土壤,以及在上海商埠繁衍生根的生活消費文化。換言之,《天香》勾勒了明代上海作為江南棉紡織業中心城市的歷史背景,同時展演的已是一座城的物質文化根柢。這樣的上海敘事,是王安憶選擇觀看、想像和建構的上海,一個物質文明的觀點,「人」與「物」的關係建構。
《天香》值得一看,在於細讀。由此進入文字的物質肌理,體驗王安憶的敘事火侯如何展露在對俗情人事鋪展的節制,卻對砌成一幅物質文明有強烈興趣。王安憶一筆一筆展示追索物質的生產和來歷,紀實筆法背後不忘歷史光景:利瑪竇來華傳教,義大利傳教士郭居靜隨徐光啟到上海建天主教堂、傳教、東林黨禍等等標誌性事件和時間,背後卻是時代遷變的歷史意識。這似乎預言了繁華終將傾塌,而流散市井民間的物質文化,卻得以「考證」上海的城市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