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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輕經典 2 之 2-屠格涅夫《初戀》──文學的與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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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輕經典 2 之 2-屠格涅夫《初戀》──文學的與人生的
2011-03-15 中國時報 【楊澤】
     丘光給了我一份功課,要我談談屠格涅夫和他的《初戀》,因為他知道,我在青春時代幾乎通讀了,我在小城能找到的屠格涅夫小說。

     丘光讓我看了龍瑛宗發表於四零年代的舊作,寫他和屠格涅夫《初戀》的一段淵源。龍瑛宗提到,他在二戰後,很慎重地保存了十幾年《初戀》的日譯本,並且說,是屠格涅夫,也是《初戀》,引導他在戰前走上文學之路。

     我感到幾分榮幸,因為屠格涅夫也是我的文學初戀。但是,很不好意思,後來我讀到更對胃口的芥川龍之介,就一步步地把他拋棄了,雖然大學時代的小說課,王文興老師曾帶著我們,從頭到尾,細讀了英譯本的《父與子》;直到今天,《初戀》和《父與子》也還是我難以忘懷的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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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仍記得,屠格涅夫用細筆勾勒的眾多女主角的形象,當初只覺得,順著敘述者的眼光看過去,她們是那麼美麗迷人,且比男人勇敢堅強了好幾倍。後來才知道,這是屠格涅夫沿襲自普希金《尤金.奧涅金》的筆法。但也還有一些不能解釋的什麼。

     在文章中,龍瑛宗再次拜倒在屠格涅夫散發的憂悒氣質與魅力底下,特別引用了日譯者生田春月的說法:

     戀愛這一個字,對伊凡.屠格涅夫來說,或許是最傷痛的字之一吧。夢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性格與境遇之間的關係,所有存在的不如意與絕望,人生所有的不湊巧等,沒有人比屠格涅夫更能將其描繪得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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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初戀,如同人生初戀,來自一種青春的熱病,套用昆德拉的說法,也就是,「缺乏經驗」和「渴望絕對」之間的巨大落差。

     今天想起身上穿著中學制服的那些日子,不覺莞爾。南部烈陽下,映照出的卻是,一個面有土色的慘綠少年。

     漫漫的中學時代,在大考小考的壓力中求生存,青春期的腦袋瓜下,唯一輝煌的似乎只有,那些陷入不同激情的俄羅斯少女及女人,她們多音節的神奇名字與魅惑人的形象。昆德拉借用韓波的詩句,寫出小說《生活在他方》,探索青春的激情與自我放逐。在白色恐怖不絕如縷的六零年代下半,我的他方,竟是想像中長年為冰雪覆蓋的北國俄羅斯(龍瑛宗筆下的露西亞)。這或許是非常政治不正確的一件事,因為舊俄雖非後來的蘇聯,卻正是,如《父與子》所寫的,十九世紀虛無黨的源起地,也是三零年代中國左翼知識人的精神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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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初戀,顯然要比文學初戀複雜、痛苦得多。初戀往往甜苦參半,背後其實是種危機狀態,古人說的「忽忽若狂」或「茶飯不思」,指的就是這樣一種,既禁錮且開放的神祕經驗──簡單地說,戀人們因青澀不解事,輕易地把自己打開來,暴露在(絕對)他者的目光底下了。

     戀人們因此變得喜怒無端,情緒盪來盪去,忽然狂喜不已,彷彿身上長出了翅膀,匆匆又掉入深淵。海德格說,人的存在,「此在」,具有追問的形式。年輕人初識戀愛滋味,不知置身何方,更別說,懂得追問對方是誰、自己又是誰。箇中的種種情狀,不管窘境或困境,過來人方知。我想像聖經上寫的,雅各與天使摔跤,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堪比擬的,似乎只有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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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戀是大海上的首航,茫無涯岸,不辨方位,唯愛是引導的燈塔。但,初戀常戛然而止,只剩夾在書頁間的新詩或小紙條,心靈角落的斷簡殘篇,或午夜夢迴的一首老歌。初戀不知從何而來,從何而去,有朝一日,明星落了,燈塔熄了,愛的羽翼也統統脫落於地。折翼的戀人頓覺末日來臨,往往要費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有力氣從沮喪絕望的低谷爬出來。以身殉情的失愛者,時有所聞。

     初戀之不能圓滿,恐怕還在於,自我與他者的不對稱。說穿了,不管他者是假愛神或女神之名,或以命運或世界的法則出現,在知識與力量的任一層次,戀人們都與之不成比例。可笑的是,戀人們卻要在,這一場主客觀的生死鬥爭中,把未來對知識及激情的理解力和想像力、把自我誕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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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格涅夫小說《初戀》最早發表於一八六零年。開頭有一楔子(frame story):午夜時分,晚宴曲終人散,只剩主人和兩個男客,主人提議,每個人說出自己的初戀作餘興。第一個男客說,帶著幾分自嘲,他六歲時愛上了自己的保姆,這段初戀卻也是最後一次的戀愛,長大後的每段風流韻事,相較下一點也不新鮮。主人很快回應,他的初戀故事更乏善可陳,現任妻子由雙方家長撮合,就是他的初戀,兩人墜入情網,很快結了婚,他的童話故事,三言兩語即可道盡。最後,第二個男客自承,他的初戀確實不尋常,只是他不擅長說故事,允諾兩星期後再度相聚,會將記得的一切寫在本子上,然後唸給他們聽。小說主體便是此君,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的回憶手記。

     並非凡人皆有初戀,或者說,皆這般刻骨銘心地愛過、痛苦過,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但,二十一世紀的讀者或許會問,何苦這般費事,把弗拉基米爾,當初情竇初開的十六歲少年,愛上鄰家沒落公爵小姐的故事,鑲嵌在幾個中年男人的聚會閒談當中?

     如僅保留主人翁自述那苦澀的初戀的手記,不也早已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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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讀到孫宜學新譯的喬治.摩爾回憶錄《巴黎,巴黎》。雖然晚生許多年,摩爾算是屠格涅夫的同時代人;他在回憶錄中分出好幾章,寫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但他也花不少篇幅力陳,巴爾扎克和屠格涅夫,一客觀一主觀,才是他心目中最精彩的說故事的人。在他看來,巴爾扎克是理解力的天才,他的小說就像電影鏡頭,像鉅細靡遺的生活本身,而屠格涅夫則是直觀的天才,創造了另一種抒情調性與人生智慧。

     摩爾說,巴爾扎克就是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生活」,也是從他身上可以找到全部生活的作家。但在屠格涅夫的故事裡頭,讀者看到的生活,就像自己「心中的生活」那樣──悲哀、停滯、神祕。巴爾扎克擁有巨大的腦袋,讀者感覺到他的大腦在不斷勞動,且常常如火山熔岩,迸發出無窮的智慧之光。屠格涅夫卻不需從經驗中了解生活,他的作品和自然同樣無聲無息,潛移默化,因為對生活有直覺的、出乎本能的完美理解。

     摩爾還說,生活的表面沸騰如大海,充滿奇異和殘酷的生命現象,而屠格涅夫是一個潛泳者,他能看到生活的底層、深處,生物彼此互食,存在著冷漠的敗德行為;他讀得懂,他在岩石間發現的那些幽暗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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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俄三大家,托爾斯泰與杜斯妥也夫斯基好之者仍眾,屠格涅夫則逐漸為人淡忘。

     當年在歐洲,屠格涅夫擁有眾小說家同行,福樓拜、莫泊桑、亨利.詹姆斯等等,一個個對文學有獨到見解和造詣,也一個個都對他極為推崇。

     摩爾也許太誇張了,他對巴爾扎克和屠格涅夫揄揚備至,一度說,除了這兩人,世上就沒有會講故事的人了。但他的看法、觀察都有意思,他從說故事的角度切入,捻出「生活」與「生活感」的標準,尤具參考價值。

     王國維也有所謂「客觀的詩人」與「主觀的詩人」的區分。前者標舉巴爾扎克,這方面與摩爾所見略同;後者則以李後主為例,且進一步闡釋: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越淺,則性情越真。

     屠格涅夫最早寫詩。一八四三年,他二十五歲,與小他幾歲的法國歌劇女伶──波琳娜.維亞爾多──初見面,朋友是這樣介紹他的:這是位年輕的俄國貴族,出色獵人,爛詩人。

     一八四七年,創刊之際的俄國《現代人》雜誌面臨稿荒,編輯四處拉稿,拉到了名不見經傳的屠格涅夫,屠格涅夫乃作短篇小說一篇交差。編輯潘納耶夫極力提攜後進,把原文改為獵人的敘述口吻,定為《獵人筆記》系列首篇。系列一出,大受好評,屠格涅夫因此聲名大噪,躍登文壇。但終其一生,屠格涅夫並未忘懷於詩。除了出過一本薄薄的散文詩集,他一直在小說中寫詩,在閱世中追求真性情、回歸真性情,也因此得以創造出,摩爾歎賞有加的抒情調性與人生智慧。

     楊絳曾引用十八世紀英國詩人Shenston的調侃說法:失敗的詩人往往成為慍怒的批評家,正如劣酒能變好醋。客觀地看,世界文學史上,其實有更多「失敗的詩人」,稍後成了傑出小說家(屠格涅夫、海明威、三島由紀夫等,不勝枚舉)。這也說明,主客觀其實是相對的。詩人、小說家在閱世深淺之間各有困境,直面困境,反而得以發展出不同調性的文學與人生智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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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戀》是現代文學的戀愛經典。

     屠格涅夫的現代感並不明顯,但細心的讀者仍可發現,他在小說中重演、嘲弄中古愛情傳奇及憂愁騎士的原型,同時,又在細節中埋下工業社會新時代的痕跡;故事中的貴族宅第,有兩間附屬的低矮廂房,左邊的廂房便是製造廉價壁紙的小工廠,雇了十個身體瘦弱、頭髮凌亂、面容枯槁的小男孩,暗示了新社會的童工問題。

     《初戀》也是一部高度自傳性的作品。故事裡頭,綽綽約約,有屠格涅夫的家庭傳奇與愛情傳奇的濃厚影子在。

     《初戀》有兩個男主角,少年的爸爸,便是以作者早逝的父親形象打造而成。屠格涅夫曾描述其父是「上帝面前的漁獵高手」。故事結尾,少年的爸爸告訴他,要提防女人的愛情;就此而言,我們似乎可大膽推斷,屠格涅夫和他父親,在女人和愛情上,都沒有太多好運氣。

     法國傳記家莫洛亞說,屠格涅夫喜歡性格堅強的女性,但只會跪著愛她們。

     屠格涅夫以寫戀愛著名,他自己的感情世界卻是一片混亂、迷離。我們也許可以追溯至他的家庭傳奇:他的祖母、他的母親都以專橫殘暴著名,經常虐待農奴。父親早逝,他與母親一直處於敵對狀態;一八五零年,母親死後,他得以實現夙願,將家產分給農奴,讓他們獲得自由。

     從家庭傳奇到自我傳奇,屠格涅夫走了一條漫長的路。一八四三年,認識法國歌劇女伶波琳娜是一轉捩點;一八四七年,《獵人筆記》名噪一時,沙皇、沙后,據說在閱讀小說後決定解放農奴,則是另一轉捩點。然而,屠格涅夫置身的外在世界固然籠罩著,一股改革解放的力量,同一時間,屠格涅夫也為自己的感情,埋下禁錮的詛咒,他為波琳娜.維亞爾多──維亞爾多是她的夫姓──喬遷國外,展開長達四十年的不倫孽戀。

     波琳娜的故事在此無法多說。她混有西班牙吉普賽血統,長相並不特別,卻是一個渾身充滿魅力的女人,只消說,當年為她迷倒的文人才子不在少數(包括詩人海涅)。簡言之,這個無情的美女(la belle sans merci),這個《初戀》女主角季娜依達的本尊,才是屠格涅夫生命中決定性的力量──是這個不可能的愛情,這個不可能的女人,一步一步地把屠格涅夫折磨成一個更好的詩人、更好的小說家。

     的確,波琳娜一定是讓屠格涅夫看見了,激情之愛、至情之愛中,可能同時擁有的溫柔與殘酷的雙重力量。這種冷漠的敗德或邪惡力量,帶有濃厚的虐與被虐色彩,包裝在冷靜、清醒的抒情筆觸之下,正是摩爾指出的,屠格涅夫不可抗的魅力所在。《初戀》的楔子,拉出來的正是,茶與酒的距離,如《紅樓》開卷作者題詞所示,夢幻與清醒的距離,甜美少年與滄桑老男人的距離。

     讀者也許記得,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名言:你要去找女人?可別忘了鞭子!尼采妹妹曾在他病中,讀屠格涅夫小說給他聽,傳記未特別提《初戀》,但我懷疑,尼采的馬鞭,出處便在此。

     有意思的是,這是少年的初戀,也是年歲稍長的季娜依達的初戀,馬鞭畢竟是打在她身上的呀!(下)(本文為櫻桃園文化出版新書「初戀」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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