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道慢行——讀鄭清茂譯《奧之細道》
【聯合報╱林文月】 2011.03.19
這本《奧之細道》中譯本,除了譯者的功力,也因為其中蘊藏著兄弟之情、師生之誼,遂格外溫馨感動人……
春節前數日,收到聯經出版社贈閱的《奧之細道》。此書盼之已久,使我今年的春節格外欣喜。
《奧の細道》是日本古典文學的重要著作之一。作者松尾芭蕉(1644-1694)不僅是日本文學史上享盛名的「俳聖」(俳指日本古典詩俳句),又經由翻譯而成為世界聞名的文人。
當年合作翻譯少年讀物
譯者鄭清茂教授,嘉義縣牛斗山人,是我的同學。他和我半個多世紀前考入台大中文系。在聯考制度尚未施行的當時,我們以唯一志願考取那時候較少人選擇的中文系。在同時錄取的學生中,我們兩個是台灣人,與其餘同學的學習背景稍有不同。我們在小學五年級之前都受日本教育,六年級以後才改學中國語文,這使得我們和別的同學有些不同,具備中日兩種的語文能力。也因此在讀研究所時期,我們接受了當時東方出版社編輯部所策畫的少年讀物「世界偉人傳記」及「世界文學名著」的翻譯計畫。那兩套叢書是由日本人先改寫為少年人閱讀的文字,所以譯起來容易,無甚滯礙。我自己翻譯了《居禮夫人》、《小婦人》等四本書,鄭清茂譯了哪些書,已無印象,只記得他所譯的《基督山恩仇記》,因畢業後須赴鳳山服預備軍官役,所以交給我續譯完成。
當時的大學生頗流行於課外任家教,以賺取學雜費或零用錢。我們兩人用日文能力翻譯少年讀物,得微薄的稿費,原本與做家教是一樣道理。但那樣的行為和中文系主流風尚不同,難免被有些同學、甚至教授視為異類。不過,在少年讀物較為缺乏的台灣社會,東方出版社那兩套書倒是成為那個年代,以及至今都是許多家長選購給孩子們的最佳書籍。
相約翻譯日本古典文學
清茂於服完兵役、回台大一年後,赴美留學,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得東亞學博士,先後曾任教於柏克萊加州大學及麻州大學。雖然各自忙著教學和研究,有時也會意外的在日本相逢。1972年秋,我們從東西兩個方向到日本參加日本筆會主辦的「日本文化研究國際會議」。在一次午間休息的時間,大廳裡來自各國的學人互相寒暄著,清茂和我原本同吉川幸次郎教授坐在長桌的一個角落談話,吉川先生說:「走,我們到那邊去。」三人便移到人較少的另一頭,繼續談著日本古典文學中譯的問題。吉川先生是日本漢學界泰斗,清茂曾譯他的《宋詩概說》等著作,甚得其欣懌。相對於日本學界及出版界之重視中國古典文學的譯介,中國方面卻對日本的古典文學頗為冷漠。「這是不公平的。」吉川先生十分遺憾的說。
那次會議中我提出的日文論題是〈桐壺と長恨歌〉。〈桐壺〉是平安時代女作家紫式部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的首帖。會議結束握別之際,鄭清茂對我說:「你既然寫了這篇論文,就由你來翻譯《源氏物語》吧。」我建議他:「那麼你來翻譯《平家物語》。」二人遂「一言為定」。我的建議其實也是有道理的,《平家物語》是鎌倉前期出現的軍記物語,敘論平安末期,以平清盛為中心的平家一門的興亡史;既含陽剛的征戰內容,且帶佛教的無常基調,由男性譯者執筆,應該是比較合適;而況清茂的筆致原本傾向枯淡清遠。他也是我所認識同儕中書寫古雅「候文」,能與前一輩日本人「平起平坐」唯一的人。
歲月流逝,各自忙碌。我們並未忘記與吉川幸次郎先生談論的那些內容,以及老同學握別的約定。清茂在麻州大學退休後,回台定居,復任教於台灣大學日文系、東華大學中文系,偶在世新大學兼課。我則始終在母校服務,直到屆年退休,移居海外。
鄭清茂第一次退休返回台灣後,並不比在美國時候悠閒;他被授課、系務及學術界許多大小事情纏身,直到七、八年前二度退休,才得做他內心一直想做的事情,隱於市區,他和太太秋鴻住在桃園,他們倆一靜一動,性格有別。秋鴻常常雲遊四方,逍遙自得;清茂則沉浸書間,不聞窗外車馬喧然。
桃園的書齋,我去過。比他在麻州教書時候的書房小很多,而中、日、英文等書籍擠滿每一個空間。他曾出示過一些《奧之細道》的不同版本和參考書,告訴我:「這些是廖肇亨給我找到的譯註評釋本。」「那些資料是朱秋而替我捎帶來的。」秋而和肇亨都是台大中文系畢業,而轉向日本文學、哲學發展的高材生。秋而在京都大學獲得文學博士,如今在台大日文系執教。肇亨則於東京大學攻讀思想史,現在中研院文哲所任職。我在清茂的言談中得悉他生活在溫馨濃郁的師生情誼中,也感受到他已然在眾多版本、參考書的圍屏裡,譯緒正不可克制。我們談了一些翻譯日本古典文學的疑難困惑,分享彼此的心得觀照,態度顯然比許多年前譯東方少年文庫諸書時不同,但也彷彿隱隱中有細絲相連著。
而今年春節之前,我終於收到老同學鄭清茂費時二年餘,精心譯註的《奧之細道》。
旅行詩人芭蕉
原作者松尾芭蕉,本名忠右衛門,以俳號芭蕉著稱。在日本只要稱「芭蕉」,一般人皆知所指為江戶時代喜好旅行,留下許多遊記作品的俳諧大師,因而有「生於旅、死於旅的芭蕉」、「旅行詩人芭蕉」及「漂泊的詩人芭蕉」等等說法。至今,人人提到「芭蕉」,似乎都與「旅行」不可切離。而在現今台灣,由於出國旅遊的風氣興盛,訪問他國著名人物的遺居,或追蹤其行腳的深度旅行也漸受歡迎。有人到日本旅行,可能參加過其東北「奧之細道」的旅程。然而芭蕉最著稱的此紀遊之作恐怕是少有人讀過的。
現在,鄭清茂為我們仔仔細細譯註出《奧之細道──芭蕉之奧羽北陸行腳》。全書190頁。前有序、凡例;後有芭蕉年表、主要參考文獻。由於這樣的結構,可以看出這是一本嚴謹的學術性譯作。芭蕉的原文其實並不長。譯文的首章〈漂泊之思〉(或作〈序章〉)包括標點符號,不到230字,但有註14條,其文約2,200字。十七世紀的這本日本古文也不算太深奧難懂,例如起首二句譯文:「月日者百代之過客,來往之年亦旅人也。」與原文相對照,簡直有如鏡子之裡外,自自然然,非此不可。但為註釋此十六字,卻用了二百字;乃因為芭蕉之文蹈襲著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但李白「旨在抒發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之意;而芭蕉則強調人生即旅、諸行無常之觀」。且又說明中、日兩國雖然有時使用同一個詞彙,其內涵未必一致。以二百字註解十六字,事實上除解釋、分析之外,又兼導讀欣賞,有如一位課室裡諄諄教誨的師長。清茂教學數十年,而且他在美國和台灣教授中、日文學,對於學生的基礎知識有所體諒,宜乎註解如此周到。
掌握芭蕉俳文精簡古雅之風
我想起許多年前在日本東京訪問《源氏物語》現代語譯的女作家円地文子曾經對我說過的話:「那些學院派的專家教授們老是挑我譯文的毛病:這個詞不對,那個句子有問題。等我去請教時,他們又說:一說如何如何,又一說怎樣怎樣。」她有些抱怨又無奈的說:「我哪能像他們在課堂上講書那樣子?我也知道一說,另一說;但我總得在其間作個選擇,白紙上寫出黑字來的呀!」円地女士道出譯者與學者的不同立場處境。清茂譯《細道》有詳釋,故得兼顧到譯者與學者二領域。在凡例之九,他有點抱歉的說:「本譯本之註釋所占篇幅與字數,較諸本文不啻倍蓰,無非出於相助讀者理解與賞鑑之一心。若嫌其繁瑣,請逕讀本文,置註釋於不顧可也。」
此書版面設計分為上下兩部分:上為譯文,以大字排印;下為註釋,採用小字。讀者可單看上方譯文,也可上下兼顧,而上下兼顧最可以看出譯者苦心。凡年日久遠的書,轉抄流傳之際,不免造成不同樣貌;而代代傳誦時,賞析領會亦可能有別。譯文必須於眾說中擇一自認可信(或較可信)者,餘說留置註釋裡交代。這樣的安排,可補円地文子的遺憾,不過,當然就使註釋部分遠超本文「不啻倍蓰」了。古典文學之註釋,最是費時耗神,讀者若置之不顧,未免可惜。而況譯文在上,註釋在下,稍稍游目,獲益良多。註文之中,又常見到一些巧妙神來之筆。如序章〈漂泊之思〉裡的「道祖神」註文:「防遏路上惡魔、保護旅人安全之神。類似台灣土地公,一般祀於村口或橋畔,但其神像或作男女相擁之形,令人莞爾。」出生嘉義鄉下的鄭清茂引用「土地公」,自自然然,對台灣讀者而言,也倍感親切易懂。
文學作品的翻譯,除了要譯出原文「說什麼」,更重要的須表現出作者「怎麼說」。清茂「經過長思與屢試之後,決定採用文言體,但於遣詞造句,力求簡易」。他的譯文確實掌握到芭蕉俳文精簡古雅之風格。下舉最短的〈那谷寺〉譯文:
往山中溫泉途中,背顧白根嶽前行。左側山邊有觀音堂。花山法皇巡禮三十三所後,安置大慈大悲法像於此。命名曰那谷。蓋取那智、谷汲各一字拼成。奇石嶙峋,古松並植。巖山懸築茅頂小堂,誠殊勝之地也。
石山濯濯
岩石白潔如洗
秋風更白
「石山の石より白し秋の風」,這句俳句,直譯應為「秋風白於石山石」,註7有說明。日文一字一音(五/七/五),清茂用(四/六/四)體譯之。中文一字一義,所以為了完足其體型,無論如何都需增字,而增字恐溢出原作的內容。這句「漢俳」雖增字,但於原作內容溢出不多,甚至能引出原作隱含的樸質美感。若譯、註合觀,就能體會譯者的用心了。
不過,以註文解釋譯文,究竟是以文解文,古代人的生活習俗(尤其外國古代人的生活習俗)實則不易想像;同樣是視覺效果,插畫能助人一目瞭然。可說是註解的延伸,甚至是另一種形式的註解。《細道》譯本裡有插圖約二十幅。插圖的畫者莊因教授,也是台大中文系出身,自史丹福大學退休後,半隱「酒蟹居」。他擅長書、畫、詩、文;以書法餘墨作漫畫,深得豐子愷旨趣,有濃濃東方味道。莊因和清茂,文酒詩書相識相賞數十年,而今合作於晚照細道,莊因能體會清茂譯芭蕉的心境,一筆一畫都是深深的情誼。
這本《奧之細道》中譯本,除了譯者的功力,也因為其中蘊藏著兄弟之情、師生之誼,遂格外溫馨感動人。而我個人則又特別欣喜,因為我已經看過清茂譯註《平家物語》的一些新稿,細道或許是通往平家的暖身運動途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