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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郝譽翔的家庭殘酷書寫

內容

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郝譽翔的家庭殘酷書寫
2011/03/30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九歌出版《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追憶逝水空間》】

 
書名: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追憶逝水空間
作者:郝譽翔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04/01 
 
內容介紹:


黎明繼之晚禱,黑夜中曙光漸露,光與影的交錯,

一個小女孩的無彩童年、最壞的時光,流露出一種空靈的哀傷。


這一回,我把自己掏得很深很深。──郝譽翔


憂鬱的山嵐,溫泉、雨和霧,從淡水河,新店溪,沿著台北城的邊緣,郝譽翔檢視私密的成長歷程:《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追憶逝水空間》。一個父親缺席的家庭從高雄搬遷,輾轉遷徙在盆地邊緣,有山與海所懷抱的北投,關渡平原的朦朧煙雨,還有公寓中半夜幽然浮現的鬼影,以及一間大雜院似的違章建築,呈現一個在台北城市邊陲長大的孩子,內心的寂寞與哀樂,並注視著都市異鄉人、移民者、外來客的蝸居、漂泊與離散。


郝譽翔的母親,一個本省籍離婚婦女,帶著四個小孩,永遠在為金錢焦慮,像個賭徒似的,抱著標會集來的錢,在一間又一間的公寓間買賣與出租;而一生追逐浪漫愛情的外省父親,生前最後的遺言卻是:「我最愛郝譽翔 。」她檢視父親一輩子不離身的手提箱遺物,追隨父親最後旅程,藉此了解父親,也對他做最後的告白。


郝譽翔的家庭殘酷書寫,從晚禱到黎明,日出時憂傷終結。


新書內容搶先看:


第一部 黎明
序曲
消失的屋頂

阿列夫之於空間,一如永恆之於時間。在永恆中,一切時間,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並存。在阿列夫中,整個空間宇宙都可以在一個不足一吋大的閃亮小球裡發現。……就在那個偉大的瞬間,我看到百萬種令人興奮與害怕的活動,但最讓人驚奇的是它們竟同時存在於空間中的一點,既沒有重疊,又不是透明。我的眼睛看到的是同時並存的景象,但我寫下來的只能是依序相繼,因為語言就是依序相繼的。即使如此,我將盡我所能回憶。 ─ 波赫斯〈阿列夫〉

我出生在寅時。子丑寅卯。凌晨三點到五點。

如今的我,不知為何也經常在這個時刻醒來,忽然間就睡意全無。我躺在枕上,睜開雙眼,望著灰濛濛天光從窗簾的縫隙依稀流入,流到我的指尖。就在這一個光明與黑暗交相滲透的曖昧時刻,四周悄然無聲,生存這一件事卻變得非常不可靠起來。我果真還活著嗎?而此刻躺在此處的軀體又歸屬於誰?魔幻的光影撲朔迷離,從天空中一點一滴篩漏而下,但接下來究竟會是白天呢?還是黑夜?我努力想要讓自己再次地睡去,卻發現時間變得漫長到格外難捱,床頭的鬧鐘傳來分針與秒針規律競走的滴答聲響,是的,漫長得就像生與死的距離一樣,而我正懸浮在這兩端的正中央,微微顫慄的繩索宛如一道電流穿過我的心臟,莫名的悲哀倏忽淹沒了我。或者應該說,是生命本身的重量震懾了我,它壓住了我,就在這個眾人皆睡而我獨醒的時刻,壓得我如此之深之沉,讓我寧可自己就從來沒有降臨到這個人世間過。

於是我又彷彿看見了四十年前的那一個早上,同樣是在寅時,三點到五點,季節是秋末,空氣清潔冰冷,為所有的事物抹上了一股不真實的藍光。落葉無聲鋪滿一條大街,街上卻悄無行人,而醫院就座落在街的盡頭,在一天之中,再也沒有一個時候比這更加安靜的了,夜裡送來急診的病人早就被安置妥當,躺在床上一邊打著點滴,一邊沉沉地入睡,而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在忙了一整夜後,也全都累到趴在桌上小寐,負責接生的主治醫師才剛從家中溫暖的被窩爬出來,在趕往醫院的半路上,但我卻已經迫不及待要探出頭來了。

我的母親發抖著,打開她細瘦的雙腿,痛苦哀嚎了一整夜後,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又淒厲,彷彿是在為自己,也為這個不懂事的、固執非要來到這世上不可的小生命而哭。她阻止不了,只能不停地哭。就在這一剎那,我的父親卻推開護士,他捲起袖子,彎下腰,伸出一雙手,決定自己親自迎接我的到來。


我的父親是一位退伍的軍醫,山東平度人。

一九四九年,他以流亡學生的身分跟隨煙台聯中來到了台灣。那是一支由將近萬名師生組成的浩大隊伍,在校長和老師的帶領下,從青島一路搭火車蜿蜒南下,走走停停,經過了湖南、上海、杭州、廣州,然後改搭輪船渡過黑水溝,來到了澎湖的漁翁島。

漁翁島是一座貧瘠又荒涼的小島,光禿禿的地表,終年被東北季風無情地吹刮。這一群學生想再轉往台灣念書,卻被當時的澎湖防衛司令就地強制編成軍隊,打算遣返回大陸的戰場,而當下如果有不肯服從的,就被冠上匪諜的名義,拉出去槍斃,要不就是在夜裡憑空消失,據說是睡到半夜,就被從床上莫名拖起,用布袋套頭捆綁,無聲無息地投入了茫茫的大海。這是戰後台灣第一樁、也是牽連人數最多的白色恐怖事件。我的父親也被編了兵,在澎湖的烈日下每天拿槍操練,直到有一天,他趁著被派去馬公採買伙食的機會,悄悄地從船上跳下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在澎湖的炎陽照耀下,石板街道滾燙得發出刺眼光芒,他跑去找舅爺。舅爺是警察,奇怪的是,不知是被窮困所迫還是別無出路,平度人當警察的似乎特別多,也隨國民黨政府來到了澎湖,正駐紮在馬公。舅爺幫父親弄到一張身分證。證件的主人恰好和父親同姓,也是一路從山東逃亡到這兒的外省人,卻不幸得到急病死了,孤家寡人一個,便隨地草草埋葬掉,而我父親頂替了他的證件,從此以後,便以這個人的身分繼續活了下去。在身分證上,除了姓氏仍然沒有改變,代表他還不能忘本之外,其餘登錄的資料全都不是他的,所以一直到父親過世時,我們都還不知道他真正的年齡。而他也始終不肯講,就怕自己會顯得老。

拿著這一張頂替來的身分證,父親搭船去到台灣,本來想考大學,卻錯過了時間,只剩下國防醫專還在招生,他希里糊塗地跑去報考,就在戰時一切皆為速成的訓練之下,兩年後,他就穿上了白色的海軍制服,成為一名軍醫。當我出生時,他早以左營海軍上尉的身分退伍,改在高雄的建功街上開了一間小兒科診所。

就在一個分不清楚究竟是白日、或是黑夜的凌晨,在高雄的鐵路醫院,父親從母親的身上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但我猜想,在那一刻他心中並沒有太大的喜悅,因為他已經愛上了自己診所的護士,一個正值青春年紀的原住民女孩,來自於台灣東部的好山好水,有著一雙靈活清亮的大眼,頭髮綁成一條粗黑的長辮,垂在她豐滿的胸脯前。父親早就暗自有了和母親離婚的念頭,而這件事情在我誕生的幾個月之後,終於成真。從此,他便從我的生命中遁走,沿著另外一條鐵軌通向我再也無法介入的人生,而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鐵軌不斷向地平線唰唰地延伸過去,分歧、交叉又復渙散開來,直到在天邊消失成一個我再也無法辨識的,陌生的小小黑點。


這個時候我的母親躺在產檯上,生產過程的漫長痛苦,讓她虛脫到開不了口,全身上下冷汗涔涔。她偏過臉來,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也沒有太大的喜悅。後來她還告訴我,就在那一刻她的心都涼了,因為我又是一個女孩。這是母親的第四胎,前面三個全是女兒,她或許寄望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可以讓父親回心轉意也說不定。對於未來,她充滿了不確定的恐慌感,要遠遠大過於對一個新生命的期盼。這已經是我母親的第二段婚姻了。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又一次的失敗。

她的第一段婚姻是發生在二十歲時,剛從女師專畢業的那一年。

我曾經看過母親那時的照片,頭髮剪得齊耳根短,還來不及留長,臉龐保有青春時期所遺留下來的豐潤和肥滿,而不像中年以後的她,變得那麼的扁平瘦削。她的眉毛按照當時流行的樣式,畫得又粗又彎,嘴唇微嘟著往上翹,塗滿了鮮紅的唇膏。那是一張還沒有經歷過任何風霜,所以才能夠保存得如此完整又純粹的臉,一張沒有欠缺、沒有遺憾、沒有扭曲的臉,就像是一朵在清晨獨自怡然盛開的白色花蕊,讓人不忍心把它採摘。然而,那一張臉卻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悄悄地消失掉了。消失得一乾二淨,就連同躲藏在臉孔後面的愛、夢想與天真,也都一併消失掉了。以至於她們日後看起來,就像是兩個擁有截然不同身世的女人:她們彼此之間毫無關係,也互不相識。

母親的第一段婚姻是招贅的。

我的外公是澎湖人。日本時代他從馬公搭船來到高雄,在哈瑪星港口上岸,落腳打拚生計。據說,他起初跟著兄長,在南部一帶包攬營造工程,收入還算不錯,但也因此染上家族的惡習,錢一到手,就相約到酒家吃喝玩樂殆盡,甚至染上了難治的隱疾。關於這一段母親總說得曖昧,緊蹙的眉尖流露出極度的厭惡不屑,警告我們要遠離外祖父碰觸過的一切事物,譬如餐具器皿,尤其是馬桶。也因此,原本身體就很孱弱的外婆更患了嚴重的潔癖,很早就與外公分房,在生下兩個女兒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子息。母親是長女,外公堅持要為她招贅。根據母親的回憶,那個年代只有從大陸漂泊來台灣的外省人,無羈無絆又沒有家累,才願意入贅到本省人家。於是透過媒人的介紹,母親嫁給了一個從福建來的警察A,一直到晚年,母親都還認定是招贅的婚姻害慘了她。不過,當初她嫁給A,也未嘗不是出於自願。A長得非常帥氣,身材高,口才好,又很會跳探戈,在每年警界的聯歡晚會上,都是出盡了鋒頭的焦點人物。即使數十年過去了,A的照片也都還一直保留在我們的家庭相簿裡,被默默地收藏在櫥櫃的角落,就像是一段雖已塵封但仍舊不忍割捨的少女舊夢,即使其中充滿了不切實際的浪漫懷想,以及深入皮膚肌理再也無從起出的難堪回憶。和A結婚的第一年後,母親便生了大姊,過了一年,又懷上二姊,但這時A卻因為一樁曖昧的緋聞,被同事T槍殺了。

T也是一個從大陸渡海來台的外省人。

奇怪的是,為什麼總是外省人如同被神遺棄詛咒的流亡一族,化成幽暗鬼魅,始終纏繞著我們的家族記憶不去?T的年紀要比A大上許多,出身背景我們並不清楚,只知道也娶了一個本省的女人。那女人沒讀過什麼書,長相也算普通,但個性卻十分活潑,朋友也多,經常拉A加入她們的聚會。不知是否T不諳閩南語,語言不通的緣故,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妻子出軌,和A私底下有了不倫的戀情。但這一切也只是猜測而已,直到今天沒有人知道事實的真相。真相早已被埋葬在幾顆冰冷的子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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