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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眼與靈視──吳明益的《複眼人》
張瑞芬/聯合報
瓦憂瓦憂島終於在山崩海嘯間一夕毀滅,次子們鬼魂化成的抹香鯨集體擱淺於岸邊,死亡終結了一切……
一部魔幻而詩意的小說,封面的美麗藍色星球像極了巨大的昆蟲複眼,針尖般下著密密匝匝悲傷的雨絲,卷首展開的精緻插畫卻宛如一幅世界末日前的美麗風暴圖,令人迷惘。這厚實的367頁結實的耗去了我的除夕、大年初一和初二,直到最後一頁,我還不相信它就這樣結束了。阿特烈出海後怎麼了?在茫茫無涯的海上像一片草葉般消失了嗎?小男孩托托也死在深山裡了嗎?這一切,因為有了記憶也才有了意義,是阿莉思的小說記憶一切並代替他們活了下去,是這樣的嗎?
自《睡眠的航線》後沉寂了四年的吳明益,在2011年新春推出這部好看的長篇小說《複眼人》,其實是反國光石化非常技巧性且藝術化的行動。硬的不行來軟的吧!某種程度來說它比較像是一種末日預言或寓言小說。有朝一日,人類所製造的巨大垃圾渦流將會撞擊並毀壞台灣東部海岸生態與海域,造成無可彌補的損失。而所有地球上的人類,最後都可能是瓦憂瓦憂島(垃圾島)上的住民,被迫放逐到茫茫大海,漂流到一座座葛思葛思島(垃圾渦流)後殞命,他們的鬼魂化身為思念故鄉卻無法回返的流淚抹香鯨,只能集體自殺於岸邊,留下腐臭的屍身、巨大的痛楚與崩毀的世界。
《複眼人》這個多線敘述卻環環相扣的故事,是《明天過後》加《水世界》的綜合版,那個宛如智慧老人,擁有全知觀點的複眼人,像嘟喃著I’ll be back的「魔鬼終結者」,其實早在吳明益十年前收入《虎爺》的短篇小說〈複眼人〉中就出現過。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不再是蝴蝶觀察者的警示人,而是像「魔神仔」一樣,出現在雲深不知處的山中失事現場。「複眼」不再只是鱗翅類目的具象描寫,而是近似「神知」,可預知休咎的「靈視」表徵。他只能觀看,卻無法介入,示現了天地不仁(殘忍和慈悲的一體兩面)同時,也道出全書最核心的理念──照目前地球環境的嚴重汙染情況,人類等同是任意毀壞了其他生命可能存在的記憶。地球環境牽一髮而動全身,所有生命都是相互依存的。吳明益藉複眼人之口道出了全書主旨,「沒有一種生命,是能夠在缺乏其他生命或生存環境的記憶下存活的」。
這是多麼軟性平和又帶著深情傷悲的訴求啊!《複眼人》一開頭,就打算來講一個好聽的床頭故事,讓人像聽了魔笛的小孩般忍不住一路問下去:「後來呢」、「結果怎麼了」。故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後,太平洋上有一個小島叫作瓦憂瓦憂島,由於資源有限,所有在島上誕生的次子都將在經歷一百八十次月圓的時候,乘著小舟出海赴死,永遠離開這座小島。少年阿特烈也不例外,他訣別了心愛的情人烏爾舒拉,隨著洋流漂到葛思葛思島(一座巨大的垃圾渦流),而後隨著廢棄物衝撞到台灣,在受傷瀕死之際,遇上了因為丈夫、孩子登山遇難而落寞無依獨居海邊的阿莉思。
阿莉思是個東海岸的文學教授兼小說家(這個角色有一半是作者吳明益的寫照),丹麥丈夫傑克森熱愛攀岩,在一次登山行動中遇難,隨行的十歲獨子托托也失蹤了。布農族青年達赫受託上山尋找他們,在峭壁山間,三人都曾親眼目睹複眼人的出現(類似王家祥小說中飛天遁地的小矮人魔神仔)。然而複眼人出現在這種絕境裡的作用,卻不是來庇護或拯救迷路者的,比較近似於外星人帶來神諭說解,或是瓦憂瓦憂島上無所不知卻無能為力的掌地師或掌海師。令人想起吳明益寫蝴蝶生態的短篇〈複眼人〉,他質問在深山裡架設隱藏攝影機的年輕生態觀察者:「你是觀察?注視?還是看?」
我們對所生活的周遭環境或甚至是日益嚴重的各式汙染,是觀察?注視?還是看?《複眼人》裡,眼見環境急遽惡化,卻無能為力的,除了蓋海上節能房屋的傑克森與阿莉思、失去獵場的布農族獵人達赫,還有自小隨母親流徙於都市邊緣的阿美族小酒館老闆娘哈凡、海洋作家L老師(廖鴻基?)、會夜拍莫式樹蛙並一天到晚憤懣文學環境與生態問題的M(吳明益?)、來台觀察保護鯨豚的海洋專家莎拉,以及疑慮台灣鑽探東部岩壁隧道工程的薄瑞夫。這些背景各異,方向不同的環境觀察者,等同於複眼人的化身,將日常的現實與想像的幻境結合,看見未來,並代替我們思索未來可能的變局。
《複眼人》故事的起始十分神話(或者說是童話),敘述語言和結構也兼具詩意與哲理(近似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而內容議題卻是結棍異常。雪山隧道工程引發磐石位移崩裂、石化業汙染南台灣海域蚵場、北極獵殺未成年海豹、昆蟲生態丕變與花蓮東海岸浩劫。難得的是作者筆下快慢相間,手法高明,讀來十分引人入勝,雖則線頭紛繁,但故事主線清楚。傑克森與托托父子兩人終究以身殉山,見證了自然原始森林的宏偉力量,正如莎拉的父親老阿蒙森從一個捕鯨人到成為保護海豹鯨豚的鬥士,最後齎志以歿,慘死在冰原上。而阿莉思在阿特烈的協助下,走了一趟丈夫、孩子曾經攀爬的險峻山路後,終於發願以文字記憶一切,並重建這個世界。
故事的結局,是阿特烈駕著一葉小舟入茫茫大海尋找心上人烏爾舒拉的蹤影,一個永不再回來的悲傷身影,成了阿莉思渺渺的盼望。瓦憂瓦憂島終於在山崩海嘯間一夕毀滅,次子們鬼魂化成的抹香鯨集體擱淺於岸邊,死亡終結了一切,卻不顯得血腥,彷彿一切都長眠在巨大的海裡,得到了平靜。
而我在看完全書後,總覺得攀在岩壁上的男孩托托最後放走了採集罐裡的昆蟲是有微言深義的。如果說複眼人代表的是作者的複眼與靈視,男孩托托,也同是作者的化身。那夢寐中的長臂金龜,就出現在他懸崖撒手的時刻,我們和環境正是這樣共同生滅、一體存亡的關係。複眼人的眼睛閃閃發亮,流下的就是這樣非常細小,遠比針尖還難以察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