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心/我將從你身上獲得勇氣,但也會為你帶來其他禮物
2011/03/31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謬思出版《自由之心》】
書名:自由之心 (上/下)
作者:布萊思.寇特內 原文作者:Bryce Courtenay 譯者:吳俊宏 出版社:繆思 出版日期:2011年03月31日
內容介紹:
暢銷經典小說《一的力量》後傳。《一的力量》《愚人節說再見》《家傳大煎鍋》作者布萊思.寇特內,以《一的力量》成名之後,讀者迴響熱烈,紛紛要求續作;於是在四年後,以突破個人記錄的47萬字篇幅,完成了皮凱成長歷程的後半段故事,再度躍登暢銷榜,更有不少讀者寫信對作者說,《一的力量》很棒,但他們更愛《自由之心》!
傳奇的「蝌蚪小天使」,皮凱,已經獲得倫敦牛津大學入學許可,並和死黨海密並肩往「拳擊冠軍」之路邁進。他的傑出身手博得名教練鬥區的激賞,看來前途大好,又交到了新朋友。但他內心那個害怕而躲起來的小男孩依然存在,他這幾年為了求生而戴上的面具依然戴在臉上……他要如何面對自己?
新一代的南非之子,譚蒂雅,卻也是最遭受歧視的移民混血兒私生子──父親是印度人,母親是南非地位最低下的卡菲爾人,她從小就在敵意與惡意中長大。在她十六歲時,唯一能庇護她的父親過世了,她勉力維持的尊嚴,也隨著父親棺木下葬而破滅,她的悲慘人生,正要開始……
父親下葬的隔天清晨,她去墓園悼念,卻被有權有勢的南非白人警察給強暴了。接著,她被趕出父親的家,又因縱火和莫須有的賣淫罪名,一步步落入白人警官傑豋暉的掌握之中。在車站渡過的晚上,一位巨大的胖女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自稱「龍舌蘭老媽」,一開口就要照料她,一旁的黑人司機「多汁水果曼波」也令她感到安慰,她接受了龍舌蘭老媽的提議,卻不知道等著她的是……
而,命運又會如何讓這兩個南非之子相遇?
新書內容搶先看:
第一章
始自天地初開,瘋子與戀人的糾纏。
──寫於達浩集中營公廁牆上,後由聯軍發現
被強暴的那天早上,破曉前沒多久,譚迪雅就起身返回墓園,來向佩陀致敬。在她之前已經有人來過了。她環顧墓地四周,露水浸潤的草地上,只有她自己的足跡。他們一定是昨晚來的。
前一天晚上,譚迪雅是最後一個離開喪禮的人,太陽一下山,墓園四周黯淡的合歡樹裡,蟬聲嘎然而止。她在一旁看那兩個黑人掘墓工把墓穴填滿。手裡那把長柄鏟斜插進紅色黏土時,他們始終哼著一種輕柔而又急切的旋律。泥土堆得夠高之後,他們便動手拍實,把土堆整理成一個小圓丘,看起來很舒服,其中一個人還用鏟子的背面,把一個粗糙的木頭十字架敲進土裡。離開時,他們把鏟子架在汗水濕透的肩上,哼唱的旋律未曾停過,赭紅落日的印襯下,兩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遠方。
譚迪雅把花環整齊地放在光禿禿的墳上。她在木頭十字架正下方,放了一大束包著玻璃紙的百合花。釘在寬緞帶上的卡片寫著:「佩陀,願你安詳。警察男孩拳擊俱樂部」。
而今,百合花被挪到了一旁,十字架底下放了一小盞印度油燈,亮藍色的火焰一動不動地燃燒著,好似凝結在白錫燈裡。油燈旁立著一隻銅瓶,瓶裡燃著四炷線香,十字架上掛著一只鮮豔的花環,橘、黃兩色的迷你金盞花交錯其中。
譚迪雅凝視著線香冉冉上升的灰煙。納金.佩陀是南非最著名的印度拳擊裁判,出生時是印度教徒,死時卻是位基督徒。繚繞的煙霧替清晨冷冽的空氣增添了幾分暖意,也稍解了他幾分思鄉的愁緒。
譚迪雅不知道佩陀墳上這些印度教的東西是打哪來的。當他和她的黑人母親做愛時,就已經是基督徒了嗎?還是他是在她出生後才改信基督的?他把一個混血的雜種小孩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哪一個神會因此而懲罰他?神是不是都會替人打分數?當你離棄某個神,改信另外一個神的時候,舊的那一個會不會報復?區區一只迷你金盞花編成的花環,再加上便宜銅瓶裡的四炷線香和油燈,佩陀原來信仰的克里希納神難道就能夠滿足?謹慎如佩陀,絕對不會想冒險。反正,讓兩道通往天堂的門都開得大一些又不會有什麼壞處,他腦子肯定這麼想,這一點用膝蓋想都知道。佩陀這個人就是這樣。總喜歡未雨綢繆。
佩陀一定很喜歡這場喪禮。喪禮上來了不少白人。當然,也少不了德班地區印度社群的一些領袖人物。他是英國國教教徒,對於一個南非印度人而言,這是非常罕見的,再加上警方非常尊敬他,於是才獲准能把他的遺體安置在克魯格的殯儀館裡供親友瞻仰。
克魯格說,雖然他是印度人,卻是位眾所景仰的拳擊裁判和教練,而且也是一位好人,他願意破例讓步。不過,在一個專供白人使用的殯儀館裡,讓大家前來瞻仰一個身故的印度人,仍舊需要不凡的勇氣才辦得到,這也為他贏得了不少好評。為了表達感謝,佩陀夫人和她兩個孩子泰迪和比利,曾懇請克魯格還有警察男孩拳擊俱樂部的會長維馬隊長來替他抬棺。
小小的殯儀館裡,佩陀闔著眼,躺在那口昂貴的非洲高觀木棺材裡,雙手交叉胸前,咖喱色皮膚上細小不規則的天花疤痕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看起來和以前不大像。是他頭髮的緣故。以前他總愛用百利髮膠,沿著腦袋中央把頭髮分成兩邊,梳理得一絲不苟,不讓任何一根頭髮越界,眼前的他卻全不是這麼回事。克魯格沒有理由不知道這一點,竟然還幫佩陀梳了個旁分的髮型。他看起來簡直像個陌生人。
佩陀是譚迪雅這一生唯一的愛人。如果可以用愛人來形容他的話。六歲之後,他就再也沒碰過她。她知道,她還在強褓中時,他很愛她,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今,在他臨死前,她卻有了不同的想法。或許他只是愧疚罷了。與其說是愧疚,倒不如說是覺得可恥吧。像他這麼一個有身分地位的人,竟然墮落到和一個卡菲爾女人幹出那檔子事,真是夠可恥了。但她依舊愛他。
譚迪雅一直認為,總有一天他會重新喜愛她。等她長大,完成所有他要她做的事情之後,兩個人之間就能和解。他會瞭解,除了兩個肥胖臃腫,永遠成不了氣候的婚生兒子外,自己還有個聰明伶俐的女兒。這太不公平了!佩陀絕對不是那種會突然撒手的人。更別說是在一個四周擠滿了白人的拳擊場上了。他寧死也不願意讓這種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去世那天早上,他在後台穿靴子時,一切都還很正常,額頭平滑的皮膚一如以往散發著光澤,頭髮也抹了油,一絲不苟地從中一分為二,軋別丁長褲上的摺痕刀一般鋒利,套上靴子時,漿好的白襯衫還吱嘎作響。那天早上,任誰都想不到死亡和他有任何關連。
昨天,頭幾個印度人來殯儀館弔唁後,折回戶外,不像一般人在這種場合裡保持靜默,反倒頻頻交頭接耳,低聲談論著佩陀分錯了邊的頭髮。「你還能期待什麼?連頭髮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會搞砸,他們白人最會來這一套了!」克魯格先生和所有拳擊俱樂部的白人都站在一棵高大的老無花果樹下,這些耳語當然沒傳進他們耳裡。
譚迪雅一直等到最後一個前來弔唁的人離開殯儀館。她站在棺材旁,偷偷瞄了一旁穿長禮服打領帶,負責看守佩陀遺體的館員。這個年輕白人長得很胖,一張臉上滿是痘疤,有些痘痘底下甚至還有青紫的膿腫。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危險人物,不過,你永遠摸不透這些年輕白人。如果她突然發瘋撲上去,誰知道他會怎麼對付她。
一想到要上前去和這個濕濕黏黏的白人說話,就讓譚迪雅覺得口乾舌燥。如果佩陀還活著的話,他一定辦得到。他老愛吹噓自己在白人圈裡很吃得開。她小時候,還以為他說的是白人馬戲團 。有好些年,她還以為佩陀是個特技演員之類的表演者。現在,沒人有這個膽量敢去向克魯格先生提這件事。她看著那些前來弔唁的印度人走出小禮拜堂,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沒人會為了佩陀的頭髮小題大作。
譚迪雅慢慢靠近那個身穿長禮服的白人胖子。「對不起,摩尼爾 。」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她很訝異他竟然說英文,她還以為他是阿非利堪人。
儘管她很大膽,此時卻因為喉嚨乾澀而說不出話來。她先用舌頭舔了舔上顎,才又接著說。「對不起,先生,你把他的頭髮梳錯邊了。應該是中分才對。」
那個館員一聲不吭,先是看了看佩陀,又把視線移回譚迪雅身上。「那不干我的事。」他轉過頭,指著那片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構成禮拜堂後牆的厚重紅色天鵝絨帷幕,接著說:「這些屍體,我指的是這些死去的人,全都是老闆克魯格先生在處裡的。我只負責站在棺材邊,這樣妳懂嗎?」他傾身向前,聲音幾不可聞。「我來這是為了防止有人突然發瘋朝屍體撲過去。」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尖銳,簡直像是在哀嚎,而且,周圍的一切顯然讓他和譚迪雅同樣害怕。「拜託別惹麻煩,這是我第一次幹這種事,」他聳聳肩,長禮服的衣領碰到耳朵又落下來。「克魯格先生只讓我來這種不需要什麼經驗的喪禮,原因就在這裡。」
譚迪雅對他笑了笑。他是個沒什麼惡意的蠢貨,這一點給了譚迪雅繼續下去的信心。「不好意思,請問你有梳子嗎?」
「有啊,那還用說。」大塊頭舉起雙手,飛快在胸前兩側摸索,轉眼就從左上方的口袋裡掏出一隻黑色的小梳子。對於這樣一個腦筋不靈活的大塊頭而言,他的動作還真是快得驚人。
譚迪雅強做鎮定說:「可不可以請你替我爸爸把頭髮梳成中分?」她面露微笑。「讓他走得快樂些,好嗎?」
「門都沒有!」他發現苗頭不對,趕緊回絕。「辦不到,老兄,我才不幹呢。打死我都不碰。我絕對不碰死人,妳的要求我辦不到。一輩子都別想。」
譚迪雅一把抓過他手裡的梳子,把納金.佩陀硬梆梆的頭髮梳到眼睛上。她強忍心中的恐懼對自己說:「上帝啊,求求你原諒我,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讓他能夠開心的走,他是個自尊心很高的人。」她手裡的小梳子沿著冰冷頭顱的中央往下梳,就像是在一個混凝紙漿的頭上替娃娃梳頭一樣。不過,為了定型,他的頭髮已經上了髮膠。「上帝啊,求求你,讓他的頭髮躺下吧!」她哀求道。情急之下,她把梳子扔到他胸前,伸出雙手,用手掌把他的頭髮往兩旁壓。一摸到佩陀冰冷的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看起來雖然不完美,但至少已經可以接受了,比較像佩陀真正的模樣,彷彿是在睡夢中不小心弄亂了頭髮。
她身旁的白人清了清喉嚨。「來,動作快點,小鬼。我得闔上棺木了。」
譚迪雅點點頭。「謝謝你,先生,現在他可以安息了。」
他伸手從插著唐菖蒲的花瓶後,拿出一把大螺絲起子。「唉唷,幫幫忙好不好,他都已經死了,頭髮怎麼梳有差嗎?」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大根銅螺絲,闔上棺木,把螺絲塞進鎖片的鎖眼裡,緊緊鎖上。這時,譚迪雅突然想起,梳子還放在佩陀漿得漂漂亮亮的襯衫胸口上。要拿已經來不及了,希望殯儀館這位先生不會記得才好。只不過是支便宜的梳子罷了,只要有六便士,到哪都買得到。
他把螺絲起子放回原位,往禮拜堂的後牆走去,拉開帷幕,後面是一大台兩側圓削的收音電唱機。他按下唱盤上的一個小壓桿,唱臂便隨之升起。他取下唱片,飛快吹了幾口氣,翻到背面,重新擺了回去。然後,他又按了一下壓桿,唱臂緩緩升起,橫過旋轉的唱片,垂了下去。一絲靜電的摩擦後,唱針進入一道溝槽,小房間裡立刻迴響起巴哈一首喪禮清唱劇的旋律。大塊頭轉了轉眼睛,大大鬆了口氣。他深怕例行的程序出差錯,彷彿早已經把譚迪雅給忘了。他拉上帷幕,匆匆忙忙朝禮拜堂關上的大門走去,途中只停下來一次整理自己的禮服,順手拉了拉兩側的翻領。他深呼吸一口,挺胸抬頭,把門往裡面拉開,好讓管風琴聲能夠飄進外頭的陽光裡。
譚迪雅悄悄溜進帷幕裡,看著戶外燦爛的陽光灑進漆黑的殯儀館裡。她看見佩陀的兩個兒子泰迪和比利一步步踏上階梯,後頭跟著克魯格和維馬隊長。他們身後,還跟著四位佩陀的印度朋友。他們每個人都雙手緊握,慢慢走到佩陀的棺木旁就位。管風琴的旋律漸次增強,克魯格對著大塊頭館員點點頭,那人接著對負責抬棺的人也點了點頭,他們便把佩陀那口非洲高觀木棺材扛上肩,緩緩朝大門而去。比利和泰迪走在前頭兩側,領著棺木出門,大塊頭眼看所有的事情圓滿結束,心滿意足地在走在隊伍的最後方。
譚迪雅不准自己在喪禮上哭。在佩陀太太面前流淚是個天大的錯誤。如果佩陀太太看見她哭,譚迪雅知道她心裡會怎麼想。「那個有色賤人竟然裝得比他真正的家人還難過!」她鉅細靡遺地觀察著喪禮的過程,讓她的心保持忙碌,只要心裡裝滿了東西,就能暫時忘記憂傷。
譚迪雅常常這麼做。當事情變得難以承受,或者開始影響她的情緒時,她就會使出「把事情想清楚」這一招。
比方說,當他們開始把一把又一把的土扔到佩陀的棺木上時,她覺得這個動作好親密、好貼近,差點讓她悲傷的情緒失控。她好想衝上前去,親自掬起一把赭紅的黏土,放到他的棺木上,站在墳邊替他哀悼。但她沒有勇氣上前。沒有人邀請她來參加這場喪禮,她老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佩陀太太、比利或泰迪如果在殯儀館看見她的話,肯定會請她離開。於是,她開始留意每個細節,牧師那一套塵歸塵土歸土的冗長佈道、四周的人坐立難安、念聖經時印度人局促的感覺全進了她腦裡。她站在弔唁者的最外圍,距離相隔太遠,根本看不見墓穴,而且,佩陀太太和她兩個兒子也看不見她。這兩個傢伙拿著手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簡直是天下第一大笑話,沒有人不知道他們有多恨佩陀。他希望他們以後能夠當拳擊手,但他們卻一副痴肥軟弱的模樣,連看到自己的影子都會嚇一大跳。
任何來觀禮的人都可以輕易認出她來。就一個十六歲左右的人來說,她的身材算是相當纖細高挑,當年佩陀形容的種種,一一在她身上展現。譚迪雅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翠綠的雙眼、印度人小巧高挺的鼻子、藍桉樹蜂蜜般的膚色、標誌的骨架、豐潤的雙唇、修剪得如胡椒粒般的短髮,這些不啻是文化的腐敗、罪惡的舉動。唯有一雙不以種族來做評斷的雙眼,才能真正欣賞她絕世的美貌,而在南非這樣的人卻少之又少。
即將破曉的此刻,她站在佩陀墓旁。她是要來和他好好聊聊的。前一天晚上,她用花環妝點好他的墓時,天色幾乎已經全黑了,連好好和他道聲再見也沒辦法。她已經想好了要和他說些什麼,而這些話卻是他還在世時,怎麼樣也都無法告訴他的。她躺在鐵皮屋裡的折疊鐵床上,突然覺得,他的死在一夕之間搭起了一道橋,她可以跨越這一切,觸摸到他。死後的佩陀比起生前還更像個父親。
稍早,在來墓園的路上,她甚至還在心裡嘗試各種代表父親的稱呼。她試了三種常用的,高高抬起頭,對著黎明時分夜空中的星星大聲地說。「父親!」這聽起來太高貴了。佩陀絕對不是什麼「父親」。「爸爸」呢?這種叫法聽起來這麼溫暖、美妙、理所當然,她們之間的關係可能這麼輕鬆自在嗎?她又試了第三種,「爹地」。這是她最喜歡的一種,因為那感覺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正好完全相反。唯一的例外大概是她還很小的時候,他把她抱在膝蓋上,和其他人聊她那雙翠綠的雙眼時,會出神地撫摸著她小小的肩膀。在那個時刻,「爹地」這個字是可能的,現在佩陀已死,她希望能重溫那種感覺。
不過,佩陀這個小印刷廠老闆、一流的印度人、搞婚外情的人、警察的朋友、白人圈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還是太早就入土了,這些名字都沒能發揮太大的作用。
譚迪雅最後一次看見佩陀時,他坐在屋後門廊的階梯上,她把細心擦乾淨的靴子遞上去時,他連謝也沒謝一聲。但她知道,只要來墓園幾次,時間就能幫她撫平殘酷的現實。現在,她有一個人可以聽她說話、分擔她的寂寞、傾注她豐沛卻又得不到回報的愛。
譚迪雅異想天開,用這個方法讓佩陀死而復生,覺得很開心,甚至連日出回家後,可能被人扔到大街上去的恐懼,也都暫時被拋開了。現在這份恐懼又重新浮現。她心想,如果到佩陀墓旁來是為了說一些非常重要的話,那麼,沒有什麼會比他死後第一個清冷的黎明時分,她心裡想說的那些話更重要了。
譚迪雅總算開始正視心頭那件事。從她有記憶以來,每天醒來後,這件事總掛在心頭。她從沒告訴過人,現在打算在這座印度人的墓園裡,在包裹百合的玻璃紙上的露水和空氣中刺鼻香氣的陪伴下,好好問問佩陀。
基督教的印度人墓園裡,墳墓和墳墓之間的空間很寬闊,草、蒲公英和馬利蘭德櫟可以恣意生長。很少印度人死的時候是基督徒,所以你大可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位置。尼普爾生前是一位富裕的商人,也是德班地區印度人社群中重要的發言人,他的墳前矗立著一座六呎高的大理石十字架。佩陀太太就在他墓旁約十五呎左右的地方選了一塊墓地。據說,尼普爾甚至和史穆茲將軍 還有些私交。一想到自己的先生不必花什麼力氣就能和權貴在一起,她心裡就有些得意。如果墓園裡哪個位置都可以挑的話,佩陀自己也一定會說:「他媽的,老兄,永遠和最厲害的人作伴,有啥不好。」
「我是什麼?」譚迪雅開始對佩陀說。「印度人?還是卡菲爾人?」她對著腳下那座土堆說。「佩陀,求求你,你一定要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好不好?」
她彷彿在等待他的回答。她接著說:「你覺得,就因為是混血兒,我就算是個有色人嗎?我不想當有色人。也不想當黑人。佩陀,我長大以後可不可以當個印度人?佩陀太太不喜歡我。等她把我攆出去,我不得不去找警察申請護照的時候,能不能告訴他們我是你的女兒,是個印度女孩?」
佩陀走了,譚迪雅知道她以後絕不會有好日子過。她不奢望回到布斯街的家後,佩陀太太會給她什麼好臉色看。她會不會直接要她滾蛋?把她一腳踢出後院那棟漆黑的小鐵皮屋,逼她離開她唯一的家?譚迪雅可以想像得到那個老太婆的聲音。「滾,給我滾!把妳的東西收一收,滾出我的家!」她肯定不會這麼做的吧?她必須先給她機會找到工作才行!
佩陀太太是個愚蠢無知的女人。她目不識丁,大字寫不了幾個,而且也不像她先生一樣信仰基督教。她自己的宗教信仰要求她必須絕對服從佩陀,但他改信基督教這件事卻一直深深困擾著她。佩陀家的種姓是一個宗教性質的種姓。其他的種姓或許會改變,也或許可以改變,但佩陀家的卻不行。改變信仰對他的種姓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更何況,佩陀的宗教熱情並不甚熱烈,甚至不如他想同化成歐洲人的念頭那麼熱切。身為一個印度教徒,她必須原諒他一切的作為,甚至連和一個黑人女性發生關係也必須原諒。如今,佩陀已死,忠貞順從的枷鎖不復存在,一切由她掌控。
打從一開始,佩陀太太就動不了她先生生的這個黑人小孩。納金.佩陀想要留下這個私生女,他對這個胖嘟嘟、琥珀色皮膚的小女嬰甚至有一種依戀,而這是他對他兩個兒子從來沒出現過的情感。
「你看,」他常把她抱起來說,「她的皮膚就像天鵝絨一樣柔軟,顏色稍微深了那麼一點,可是又不像卡菲爾人那麼黑。我告訴你,老兄,這個小東西可真幸運,真他媽的幸運。看!綠色的眼睛耶!我的老天,印度人和卡菲爾人混血,竟然蹦出一個綠色眼睛的小傢伙!」
佩陀在拳擊場上幫選手處理傷口很有一套,自以為頗有一些醫學知識。「這怎麼可能?黑人和印度人搞在一起,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為了加強效果,他還刻意頓了一下,「全都是黑眼睛,每一個一定都是黑眼睛。你倒是說說看啊?你在哪裡看過綠色眼睛的卡菲爾人或印度人?我告訴你,甚至連有綠色眼睛的白人也很少。」他出神地撫摸著他的寶貝。「和卡菲爾人生小孩,你就等於踏進了基因沼澤裡。」「基因沼澤」是他自創的說法,用來解釋黑人和白人結婚為什麼行不通。「你看到的全都是卡菲爾人身上醜陋的部分,白人或印度人好的部分一點也看不見。」他把譚迪雅放在膝蓋上蹦啊蹦的。「這個小傢伙可不一樣,是吧?我就大方一點跟你說,我不得不承認她的頭髮像卡菲爾人,除此之外,這個小傢伙以後一定會是個大美人胚子。」
佩陀太太啥也沒說,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忍受這麼大的恥辱。佩陀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可恥!還大喇喇地和其他人談論他的私生女。這真是太不敬了。這一點也不公平。她可是個稱職的好太太,替他生了兩個兒子來防老,沒半個笨女兒會因為嫁妝而把他榨乾,但他竟然用污辱她的姓氏和種族來回報她。
她把對譚迪雅的厭惡硬是吞進肚子裡。「拜託,老兄,連那種東西你也愛?」至少她不需要在屋裡忍受他的恥辱。譚迪雅和她的卡菲爾媽媽住在後院的鐵皮屋裡。譚迪雅五歲時,她媽媽突然猝死,街坊鄰居都很詫異。她是個結實又樂天的女人,身為佩陀家僕人的她總是眉飛色舞、充滿活力。
沒有人知道譚迪雅的媽媽是被毒死的,不過話說回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可以想見,警察只不過把這當成另一樁黑人死亡的普通案件來看待。這種事每天都有。說不定台面下有些金錢交易?佩陀在拳擊界可是號大人物,而拳擊界指的就是白人的拳擊界,警察在裡頭的勢力可大了。他只要隨便拿點錢給誰,他們就不會把這當一回事。
媽媽離奇死亡的陰影,一路伴隨著譚迪雅長大。有好多年,這一直是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八卦,她心裡明白得很,佩陀太太就是事情的主謀。她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但她知道她對她們母女恨之入骨。
佩陀太太對她的恨傷她很深,唯有在她抒發了心中的感受,徹底改變了對她的觀感後,才逐漸能夠承受那深沈的傷痛。她把佩陀太太當作是個被先生欺騙,愚蠢無知而又誠實善妒的女人。
譚迪雅陷入沈思,渾然沒發現墓園裡有兩個人,正躡手躡腳從背後朝她逼近。當她發現他們時,早已經太遲了。一人從後面抓住她左手,折在她背後。
「千萬別掙扎,卡菲爾人,不然我就扭斷妳該死的手臂,聽見沒?」
冰冷的金屬手銬銬上她手腕。右手也被扯到了背後,第二道手銬立刻銬上。一開始,她被嚇傻了,忘了大叫。回過神來,她馬上扯開喉嚨,放聲尖叫。起初,只是一道絲絲作響的冰冷空氣穿過她的會厭軟骨,沒什麼太大的聲音。後來,尖銳的叫聲劃破雲霧瀰漫的墓園,說不定連半英哩外,新印度聚落裡那些用水泥塊砌成的屋子也聽得見。但她只叫了這麼一聲,之後再也聽不見她驚恐的聲音。一隻厚實的手摀住她的嘴,上頭戴的圖章戒指還敲到了她的門牙。那人壓低她的頭,往墓碑上撞,力量大得她根本無法抵抗。就在她瘦弱的身體撞上冰冷的大理石十字架前一秒,她本能地轉過身,用肩膀來承受這巨大的衝擊。
襲擊她的人鬆開勒住她嘴巴和脖子的手,接著把她完全放開。她兩腿一軟,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隻手及時抓住她手銬間的鐵鍊,止住她的落勢,讓她雙膝著地。她沒發現左腕的手銬解了開,也不知道兩隻手臂繞過十字架的底座之後,才剛解開的手銬又立刻銬上。襲擊她的人站在她正後方,顯然早有預謀。
「沒錯,卡菲爾人,就是這個狗爬式,你們這種人最愛這種姿勢了,對吧?」他「汪!汪!」叫了兩聲。譚迪雅聽見他們笑了幾聲,才驚覺原來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場。他們紮緊她身上的棉衫,另外還有一隻手正扯著她的燈籠褲。鬆緊帶被拉下大腿的瞬間,她頓時警醒過來,左腳踢出,正中蹲在一旁那個警察的大腿,一腳把他踢翻過去。
「幹!這個黑婊子竟然敢弄髒我的制服!」他伸手抓住她腳踝,把腿往後扯。失去了膝蓋的支撐,譚迪雅一肚子栽在地上。警察跨坐在她身上,一把扯下她的燈籠褲,伸手到她腹部把她拉起來,恢復成剛才的跪姿。他雖然很強壯,此時卻也開始有點喘了,說起話來很急促。「喂,妳弄髒了我乾淨的制服。我可要好好教訓教訓妳,可惡。竟然敢用卡菲爾的髒腳踢我。活得不耐煩了嗎?」
譚迪雅聽見他解開皮帶釦環。「不准動。聽見沒?給我好好跪在那裡。」他的聲音聽起來比較有自信,也沈穩了許多。第二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把你的靴子脫掉,老兄,穿著靴子你要怎麼脫褲子啊,蠢蛋!」站在她身後的人哼了一聲,脫掉第二隻靴子時又哼了一聲。他開口對譚迪雅說話,聲音聽來很輕鬆,甚至有些輕蔑。「第一,妳得學著不能踢比妳高等的人!」皮帶甚至還沒抽在屁股上,她就已經感覺到了那刺痛。他又狠狠抽了兩下,每抽完一下就哼一聲。譚迪雅被打得皮開肉綻,忍不住放聲大叫。「管妳準備好了沒,我要上了!」他把她的手沿著大腿兩側往後拉,狠狠插入她的下體,痛得她差點沒暈過去。她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又大叫了一聲。警察一手摟住她的腰,下體緊緊頂著她的臀部,另一手緊緊摀著她的嘴,就算她想張嘴咬那隻滿是尼古丁的肥手也沒辦法。
「天啊,是個處女耶!這個黑婊子是個他媽的處女耶!」他的下體應和著他的聲音,一次又一次朝她挺進。她掙扎著想從鼻孔多吸點空氣。他快把她給勒死了,不管是痛,或其他任何東西統統都不要緊,只要能有足夠的空氣活下來就好。
突然間,摀著她嘴巴的手鬆開,趴在她身上的人爬了下來。譚迪雅一動不動,緊閉雙眼,大口大口地喘氣,不敢移動半分。她頭一次嚐到了口中鮮血的味道。這是唯一感覺真實的東西。她緊抓住這感覺。鮮血略鹹的味道讓她不至於當場暈過去。他們會殺她嗎?如果她不看他們,應該就不會。如果他們知道她沒看到他們的臉,應該就不會。總是疑惑自己的生命究竟有什麼價值的譚迪雅,此刻卻相當清楚,她想活下去。
「喂,傑登暉?來啊,換你了。她的小穴可真緊,剛才還是處女,保證只有一個人用過喔!」
「不要在那個卡菲爾女孩前叫我的名字!我才不碰卡菲爾人咧。」
一陣靜默。「喔,真的是這樣嗎?那你為什麼每次都愛看?」
「好了,快一點,老弟,已經六點半了。我們得回去報到了。」第二個男人的聲音裡透著幾分緊張的怒氣。「我們只是來向老佩陀致敬的。」
強暴她的那個警察呼吸已經平順多了,或許是察覺到了他惹火了他的長官,於是岔開話題。「佩陀死了,你和吉迪翁.曼多瑪的冠軍賽怎麼辦?」
傑登暉沒回答。「快!快點行不行,老弟!太陽都已經快出來了!」
一隻靴子突然踏在她的下背上。「真是個好貨!這個黑鬼看起簡直和十字麵包沒兩樣。」小石子的碎片扎進她肚子,繞過十字架的兩隻手腕上銬著手銬,扯得她的手臂直發痛,但她依然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睡衣仍紮在腰上。他們輕輕轉動鑰匙,卸下她手腕和腳踝上的手銬,即便如此,譚迪雅依舊緊閉著雙眼。
她斷了氣似地躺在那兒,紋風不動,心裡卻不停大喊著:「求求你,上帝,叫他們饒我一命吧!」
又是一腳,這次是踩在她頸根上。「不要張開眼睛,卡菲爾人,好好閉著,十分鐘之內都不要給我張開,聽見沒?」說話的是那個叫傑登暉的人。傑登暉腳下一用力,譚迪雅的頭便被踩進了泥土裡。「喂!妳這個卡菲爾人!我問妳妳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先生。」她哽咽道。
頸根上的靴子用力一踩,痛得譚迪雅死去活來。「謝謝你,先生!」那聲音說。她感覺到他伸出手,把她的睡衣拉下她的臀部。
「是的,謝謝你,先生。」譚迪雅抽泣著說。
「要是敢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妳就死定了!」
譚迪雅就這麼一直躺在原地。太陽升起,趕走了清晨的清冷,但她仍舊雙眼緊閉。她是個卡菲爾人,至少這一點是任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譚迪雅睜開一隻眼睛,目光落在身旁十呎左右,那座半倒墓碑頂端一隻扇尾鶲上。她望向那座傾頹的墓碑,只見坑坑疤疤的水泥板上刻著「摯愛的」幾個字,其他的字上頭都爬滿了乾燥的青苔。
扇尾鶲的尾巴猶如節拍器般,規律地上下擺動。一陣微風拂過,吹亂了它胸前雪白的羽毛。它微微歪頭看著她,眼中沒有半分好奇的神色。它拍拍翅膀飛開,落在佩陀墓前那道臨時的木頭十字架上。但沒停多久,尾巴上下擺動個三四次就又飛走了。說不定是因為香的緣故吧?鳥聞得到味道嗎?譚迪雅不知道。
所有童稚的辛酸淚水都流乾了。那個白人讓她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她只不過是個被白人掰開屁股的臭卡菲爾人罷了。
譚迪雅的世界轉眼崩潰。她在學校拚了命,才好不容易替她的童年培養起那麼一丁點的自尊。如今,佩陀已死,她再也別奢望能夠上學了。她完蛋了,轉眼間,竟然比最低賤的黑人還不如。她只是個骯髒發臭的卡菲爾人!
譚迪雅靜靜躺著,讓恨意湧現。她讓憎恨遍佈全身,進入沾滿鮮血鹹味的嘴,蔓延過乾渴的喉嚨,沿著胸口一直往下、往下,在胃裡凝結,還以為自己要吐了。她讓這股恨意不斷往下,直到滲進她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為止。直到她明白,這股恨意將永遠伴隨著她之後,譚迪雅才讓眼眶中的淚水潰堤。
這一次,她像個小孩似地哭著,越哭越傷心,最後幾乎只剩下無聲的哽咽。只有到了此刻,淚水將她徹底釋放之後,恐懼才緩緩在她胸中浮現,讓她再也無法承受。「佩陀!」她扯著喉嚨尖叫。「你為什麼一定要死!」不過十六歲左右的年紀,身為卡菲爾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