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時刻:在創作的舞台上
【聯合報╱蘇偉貞】 2011.04.09
〈台積電文學賞‧名家分享系列2〉
魔術時刻灰色地帶不僅架設起我寫作後半程的舞台,也隱喻了我一再書寫的主題……
是波赫士的句子:「森林是隱藏樹葉最好的地方。」那麼什麼是隱藏人生最好的地方呢?寫作嗎?
關於寫作,就從「魔術時刻」這個電影拍攝術語切入吧。所謂「魔術時刻」,指的是「曖昧不明、幽微難測的灰黑地帶」,這段時光銜接於白晝與黑夜間,極短暫,捕捉此刻呈現的畫面及手法就叫「魔術時刻」(magic hour)。恍若生命不確定的灰色地帶。
一切似乎都從捕捉這模糊曖昧的人生片刻畫面開始且持續了下來。而奇異的是,近年因為生活部分重心移往南都成大教書。突然間,若無意外,每周五最後一堂課結束,我步出教室趕在黃昏來臨前開了車轉上高速公路往北走,若是晴朗的日子,等在路上的,我的魔術時刻。我很難解釋清楚,究竟哪種因素更吸引著我,讓我遊魂似的一再駛上高速公路,封閉的空間?一里一里的移動感?可知的不久可見的未來?家人?或者,只為赴這模糊曖昧幽微灰色之約?(三月的路上風景,國道一號,北上240公里至210公里,苦楝開花如主打BVLGARI寶格麗紫色系碎鑽璀璨風,三十公里走秀,絕無冷場;之後是木棉,愛馬仕經典最流行橘色系;接著五彩杜鵑日本風格。)更令人不解的是,才回到台北,沒來由的,我又想往回走。是的,在路上。
沒有答案嗎?其實我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命名《魔術時刻》,這就是答案了。魔術時刻灰色地帶不僅架設起我寫作後半程的舞台,也隱喻了我一再書寫的主題。而我如此耽溺這樣的狀態,一切指向朦朧、模糊,於是,我想到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上個世紀80年代受邀赴哈佛大學諾頓講座,在一場以「精確」為題的講詞中,他舉義大利詩人萊奧帕爾迪(Leopardi Giacomo)讚美「模糊」的段落說明「精確」(這裡引用的是上海譯林出版蕭天佑的譯本):
在日光與月光受阻的地方例如百葉窗已經放下的地方,從日光或月光不能直接照到僅循由它們的反射光觀察光線,在光線與暗影界限不清處望向金色群山頂峰,當光線照著彩色玻璃,看玻璃產生反光……一切物體與現象,不論它們由什麼物質構成,在什麼情況下發生,只要我們的視覺、聽覺等感到它們不確切,不清楚,或者不尋常。
卡爾維諾說,萊奧帕爾迪是見證者,描寫朦朧狀態的詩人,正是最精確的詩人,也就是說,這種精確,既是感知上的,也同時是文字上的,詩人善用他的眼睛、耳朵、手,捕捉且寫下最幽微的感覺。但這樣顯然還不夠,卡爾維諾繼續說,就為了追求不確切之中的美,變成了對變化、明暗、運動等的持續觀察:
日光與月光在城市裡非常好看,非常感人,因為它們在城市裡被陰陽分割,有些地方明暗相間,有些地方光線逐漸由強變弱。例如在房頂上,有些地方日月都照不到。這種美的感受還包括光線的變化、光線的昏暗、看不清以及因此而導致對看不清的東西隨意進行幻想。
並且,觀察會繁衍,某種風格的形成,沒有遠近輕重高低明暗,如此模糊曖昧,卻完成了準確。這正是卡爾維諾用以告訴我們,什麼是達於寫作精確的例子,而不明確的創作生涯好比魔術時刻,如果有心,總能持續捕捉下去。我們繼續完成卡爾維諾所引的句子,於是:
在目光可以望到的遙遠的地方,這時的景象也很好看,那是因為它給人一種無法確定距離的感覺。萬里無雲的天空也是如此的。因此我要指出,變化之美感、模糊之美感,當在廣闊之美感、無變化之美感之上……或者從同一角度既看得到天也看到大地,望著它們一在上一在下既分離又連接時的那種感覺更美好。
是的,在創作的舞台上,魔術時刻正施以超現實、寫實、新寫實、魔幻……曝光的手法,真實時間這會兒潛進虛構人生,給予我們一種全新的感受,這一刻,再確定沒有,我看見自己走向小說。
1985年卡爾維諾因腦溢血過世。在第一次腦內出血,當時主刀的腦神經外科醫師表示,從來沒有看過任何的腦構造像卡爾維諾那麼複雜精密。而卡爾維諾曾說,我對文學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只有文學才存在著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我服膺這樣的迷宮頭腦,模糊說明了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