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我的妻子是恐怖分子
2011-04-16 中國時報 【何致和(作家)】
長久以來,關於小說這門藝術一直涉及兩種極端性質的討論,我們一方面承認小說不可能脫離虛構,一方面又認為小說寫得越像真的越好。美國文學巨擘亨利.詹姆斯曾說,「真實感」是小說至高無上的美德,少了這個特點,縱有再多其他優點亦屬枉然。許多現代主義藝術家都曾嘗試縮短虛構與真實的距離,他們致力追求一種不帶人工雜質的創作,發展出諸如意識流的前衛技巧,認為小說最高的藝術形式應如鏡面般完全是人類真實世界的反映。
就反映現實這點,卡黛哈在《攻擊》這部作品中確已盡其所能。這本小說沒有複雜的情節與結構,主題簡單明確而且直接。卡黛哈以一個類似「天堂症候群」的自殺事件,藉由幸福幻滅的主角阿敏對真相的追尋,一步步揭開外人所不瞭解的阿拉伯世界。他用小說寫出21世紀初的巴勒斯坦情勢,近距離再現了無所不在的種族仇恨與一觸即發的以巴衝突,整部作品無一不能讓我們與真實事件相互參照關聯。
儘管如此,若以詹姆斯的標準,《攻擊》這本小說恐怕離完美的藝術形式還有段距離。小說外在反映的現實,與內在那種近似有機體的真實感,畢竟不能一概而論。卡黛哈選擇以單刀直入的方式,讓主角擔任敘事者,自述遭逢巨變後的心路歷程,但他在這部分的表現卻是稚拙大於靈巧。不僅如此,企圖性極強的主題展示,讓小說屢屢出現關於思想的爭辯,就連最能營造臨場感的對白,都被卡黛哈大量用來作為討論觀念的平台,生硬度與嚴肅性幾乎可與「對話錄」或「教義問答」媲美。
詹姆斯、喬伊斯等人的影響力無遠弗屆,迄今許多作家仍服膺小說藝術的一項普遍規則:小說應該「展示」生活,作者最好不發一語退場旁觀,盡量少站出來說三講四陳述道理。但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卻曾質疑這種藝術標準。他以修辭學觀點提出「隱含作者」的概念,強調作者與讀者的互動關係,認為作者在小說中的「講述」並不能也沒必要消滅,因為「小說是作為可以交流的東西而存在的」,作者不可能完全做到客觀與中立。
從《攻擊》的寫作形式來看,卡黛哈所抱持的小說理念應與布斯相去不遠。與其說他的書寫是為了展示現實,不如說是為了化解誤會。對卡黛哈而言,差異之所以無法被包容,乃是由於缺乏溝通,因此救贖的可能在於彼此的相識與交流。在這個習慣把自我價值觀強加於他人身上的世界,雙向的聆聽與對話,可能比強者的精密武器或弱者的恐怖攻擊,更有助於化解衝突悲劇。他的小說是基於這個目的而書寫的,正因如此,那些屬於技巧上的呆板與僵硬,倒無損於這部小說存在的價值。
對台灣讀者來說,恐怖攻擊事件似乎只會發生在電視新聞畫面裡,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卡黛哈讓主角自己最後也碰上炸彈事件,顯然明白昭示,人人都有遭遇恐怖攻擊的可能,充耳不聞只會讓自己死得莫名其妙。
話說回來,這部小說的情節設計倒也不經意說明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難度:在主角的妻子引爆炸彈發動自殺攻擊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枕邊人竟然是恐怖分子。如果連朝夕相處的愛人心中的想法都如此難以理解,我們又如何指望不同種族不同文化的敵對族群,能放下仇恨化解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