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書房/生離--《後來》
【聯合報╱林婉瑜】 2011.04.16
推薦書:《後來》(九歌)
開車途中,一輛救護車響著鳴笛經過,看著車末寫「本車由某人捐贈」,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念頭:某日,當我有能力為他人做些什麼,便捐贈一輛救護車吧!不須寫我的名字,知道它正護持某些人最脆弱的時刻、背負使命勇敢地穿梭街巷,便能滿足。
所有離去都充滿了濃度太高的不捨。那時,我和母親的遺體從和信醫院一起,坐救護車離開。返回故鄉台中的路上,已木然無淚,不時觸摸她身軀由溫暖漸冰涼。明明8月7日在昏睡的母親旁附耳說:「媽媽,8月8日我回台中和爸爸過父親節,馬上就回醫院陪你喔。」怎知她就挑我不在病榻旁的這天,放棄了努力。父親節當天,看護致電台中,說母親出現瀕死前的呼吸,掙扎了一天,9日終嚥下最後一口氣……
閱讀廖玉蕙最新散文集《後來》,我又拾起十年前這段,陪母親坐救護車的記憶。
《後來》的時間軸是倒轉的,全書從作者母親急救、病逝的篇章開始,隨展讀,篇幅漸由老年推回中年、少年。此書並不呈現美化過的形象,而是涓滴細節據實以告:作者母親說話的「氣口」、親族朋友初戀情人、潔癖和收藏、嗜甜的飲食習慣、記載人情往來的帳簿……一切全都點滴不漏印刻女兒腦中。母親逝去了,而透過女兒文字建構起來的「紙上母親」一點也不單薄,豐饒的性情、鮮活的對白,彷彿這位女性正在我眼前走動、說話、生活著。我尤愛〈浮生原來若夢〉此篇,因醫師誤診開出錯誤的處方,導致母親性格轉變,出現幻覺妄語,看病房天花板的日光燈以為是煮麵鍋:「鍋蓋不掀開,等一下,麵會爛糊糊,是要怎樣吃!」乾淨牆面在她眼中竟成蟲塚:「汝看!台大病院這麼垃圾鬼!整壁的蟲,蠕蠕矬!驚死人咧!」隔床不認識的病人則被她擅自編派了背景:「伊厝是戲班,叫我明日上台幫忙搬一個角色,我無法度拒絕,真是傷腦筋!」或像官員視察般起身到各病房握手、為其他病患加油打氣的突兀……種種,發生在生命最尾聲的失控,多麼寫實多麼殘酷!
在〈母親哭了!〉此篇,她因憂慮成年後仍然浪蕩的兒子,深夜躺在床上紅了眼眶:「一定是前世對人太刻薄,這世人才有永遠還不了的債!」則坦露強悍下的脆弱,和生命不總盡如人意的無奈。
通達世故人情的母親、酷愛閱讀的母親、眾人尊敬是非自有定見的母親……多令人羨慕啊!羨慕書中這位女性看似傳統卻不懦弱地主宰自己生命;更羨慕的,是作者和母親之間緊密撒嬌、交流無礙的情感。對我這個叛逆反骨的女兒來說,從不曾擁有這樣親近美好的母女情分。
《後來》也引誘我想起:國小時某次回老家,乍見失去神智的祖母的詫異!童年記憶和現下妄想交織出現在她破散話語中,當時我很想搖晃眼前那個幾乎不認識的老人,叫她把「會和我聊天說笑的祖母」還給我。那片刻我於是理解:肉體死去的那一秒是「死別」,而精神遺棄身體的那一刻,便是「生離」吧。
人間病難苦痛、人禍天災席捲而來,在缺乏同理心和悲憫的年代,有時我們並不需要多麼奇崛前衛、背離現實的主題,只想在這樣一本親情之書裡,回母親懷抱,暖暖軟軟的,暫時把整個世界的冷冽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