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擊/沒你跟我一起快樂,我的快樂就會蕩然無存
2011/04/20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木馬文化《攻擊》】
書名:攻擊
作者:雅斯米娜.卡黛哈
譯者:繆詠華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1年03月31日
內容介紹:
阿拉伯裔出身的阿敏是特拉維夫一位傑出的外科醫師,歸化以色列後和妻子絲
涵過著令人稱羨的富裕生活。某天,特拉維夫郊區一間速食店發生了自殺炸彈
攻擊事件,這場悲劇硬生生地摧毀了他的美好生活──他的妻子絲涵不幸在自
殺炸彈攻擊中喪生。但更為人無法置信的是,所有現場的蒐證都顯示,絲涵就
是那位炸死了在場十多名孩童的自殺炸彈客。
得知消息後,阿敏拒絕接受事實,但是一封妻子離家後寄來的自白信將他推向
最殘酷的現實:多年來看似和他共同構築幸福生活的妻子,將他徹底地排除在
自己的生命之外。
到底是什麼力量,說服他的妻子放下優裕的生活,轉而擁抱激進的思想?他的
妻子到底有沒有背叛他?他到底有沒有忽略掉哪些細微的訊號,提早體諒到妻
子是否有什麼苦衷?
在痛苦、憤怒以及不解的情緒下,阿敏決心回到妻子生前最後到過的地方,為
他的人生找尋最終極的答案……
新書內容搶先看:
前奏曲
我不記得有聽到爆炸聲,或許聽到了一種嘶嘶聲,就像撕裂織品的聲音,但又
不確定。當時我的注意力受到他的吸引,就是那位被眾人奉若神明的教長。信
徒簇擁著他,貼身保鑣設法幫他的座車開出條路來。「拜託,借過一下。麻煩
各位,請讓讓。」忠誠的信徒們推來擠去,就為了想要更近距離看到教長,摸
摸他長袍的下襬。這位飽受尊崇的老者不時轉身,對熟人致意或向門徒答謝,
苦行僧般的臉上閃耀著堅定、如彎刀刀鋒般的光芒。亢奮的人群擁擠成一團,
我很想從人群中突圍出去,但始終沒辦法。教長進到車裡,一隻手還在防彈玻
璃窗後使勁揮舞著,兩名保鑣在他的左右……
然後就什麼都沒了。某樣東西劃破天際,像道閃電在路中央飛快亮了一下,爆
炸的震波朝我直劈而來,也驅散了害我動彈不得的狂熱群眾。剎時,天空崩陷
,前一秒馬路兩旁還有虔誠的信眾夾道歡迎,頓時一切天翻地覆。那是一個男
子嗎?還是個男孩的身體?像一道隱隱約約的閃光令我眼前一花。怎麼回事?
塵土飛揚,烈火席捲而來,萬千火花向我猛烈迸射。我依稀能感覺到自己的全
身在爆炸的呼嘯聲中快散開了,快解體了……幾公尺外,或幾光年外,教長座
車噴出熊熊烈焰。貪婪的火舌吞噬了座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駭人的焦味。這
些嘈雜聲想必很恐怖,我卻什麼都感覺不到,雙耳突然全聾了。這樣一來我很
高興,因為聽不見城裡的喧囂,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不停
地飄盪,飄盪。我飄了好久好久,終於墜落到地上,天旋地轉,通體皆散。
就在我落地的那個當下,周遭的一切都凝結不動:支離破碎的座車上方的烈焰
、火光、煙霧、混亂、氣味、時間……耳中突然聽聞一聲天籟唱道:總有一天
我們會回去的,會回到我們的家園。那又不像是個聲音,反而更像是一種輕微
的顫抖。我的思緒裡面有某個地方又活躍了起來……媽媽,有個孩子喊著。他
的呼喚雖微弱,卻清晰、純淨。那聲音來自遠方,寧靜的他方……吞噬座車的
大火持續肆虐,火花四濺……我的手在礫石堆中摸索;我想我應該是受傷了。
我想要挪動雙腿、抬起頭,但肌肉全都不聽指揮。媽媽,那孩子喊著……
我打了個寒顫,身旁火焰又跳起了死亡之舞,所經之處爆裂四起,恐慌一發不
可收拾……此時我的髖骨處傳來一陣劇痛,如萬千針扎般的刺痛,我的長褲幾
乎全被燒毀,只剩下幾塊燒焦了的破布可以蔽體。我的小腿歪向胸部的位置,
既怪異又恐怖,靠著一小塊皮肉與大腿相連……哦咿哦咿,救護車終於趕到我
這裡;路上的嘈雜聲又逐漸從背景浮現。有人俯在我身上,草草聽了聽診,就
走遠了。我看到他蹲在一堆焦黑的肉團前,量著脈搏,接著就對擔架員打了個
手勢。另有一個男子過來拉起我的手腕,不久之後又立刻放下,然後說:「這
傢伙完了。我們也無能為力。」我想叫他別走,求他再檢查一下,胳膊卻不聽
使喚,一動也不動。兩名擔架員抬起我,扔到擔架上。救護車倒著車開近目的
地,車尾門大開。幾雙手將我拖出車廂內,扔到一堆屍體中間。我聽到自己耗
盡最後一口氣力,正在嗚咽:「真主啊,如果這是個可怕的噩夢,讓我清醒吧
。立刻就醒……」
第一章
手術後,院長伊斯拉.本哈伊姆到我辦公室來看我。雖然他已經六十出頭,天
生胖呼呼的,可是依然健旺矍鑠,精神抖擻。醫院裡大家給他起了個「老士官
長」的外號,因為他雖然極其專制,幽默感始終慢半拍,但要是碰上重大事件
,他又是第一個捲起袖子,挨到最後一個才脫身的。
我還沒入以色列籍之前,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外科醫生,正用盡一切辦法成為正
式住院醫師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本院服務了。雖然當時他只是個小小的外科主
任,但還是儘量利用自己職位上有限的影響力,不讓人家誹謗我。當年,我身
為貝都因人之子,想打入受過菁英份子教育的同儕圈子,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排
斥。我同屆同學都是些富裕的猶太人,戴著金手鏈,停車場上停的都是敞篷轎
車。他們看不起我,同時把我的每一項成就看做是對他們社會地位的威脅。有
時有些同事欺負我過了頭,伊斯拉甚至不問青紅皂白就自然而然地跟我站在同
一邊。
伊斯拉沒敲門就推門進來,歪著頭看我,唇邊帶著一抹微笑。這是他表示自己
很滿意的方式。於是我把椅子轉過來面向他,他取下眼鏡,拿白袍下襬擦了擦
,說道:「你簡直就像去了地獄一趟把病人給帶回來似的。」
「少誇張了。」
他將眼鏡戴回朝天鼻上,點了點頭,沉思了一會兒,眼神又恢復嚴峻。
「你今晚會來俱樂部嗎?」
「不可能,我太太今天回來。」
「那我怎麼報仇?」
「報哪個仇?你從來就沒贏過我半局。」
「阿敏,你不遵守遊戲規則,老是趁我狀況不好的時候贏我。我覺得今天狀況
好得很,你倒想溜了。」
我靠在椅背上,好把他看個清楚。
「可憐的伊斯拉,你想聽我說嗎?你啊,出手沒當年那麼狠囉,我可真怪自己
占你便宜呢。」
「話別說得那麼滿,總有一天我叫你啞口無言,永遠封住你的嘴。」
「那你不需要網球拍,只管叫我捲舖蓋走路不就結了。」
他答應會好好想想,手指在太陽穴不經意地點了點,算打了招呼,就回到走廊
,教訓起護士來了。
剩下我一個人,我努力回想伊斯拉闖進來前我在做什麼,然後想起來了,我正
打算打電話給我太太。我拿起話筒,撥了家裡的號碼,響了第七聲後,我就掛
斷了。手錶指著午後一點十二分。要是我太太絲涵有坐上九點那班車,她應該
到家好一陣子了啊。
「別想太多!」晶恩.耶胡達突然闖進這間斗室,嚇了我一跳。她連忙說道:
「我進來前有先敲門。是你自己魂不守舍的……」
「抱歉,我沒聽到妳進來。」
她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擺了擺手,要我免了抱歉,看到我眉毛皺成一團
,她問道:「你打電話回家?」
「什麼事都瞞不過妳。」
「這還用說。絲涵還沒到家?」
晶恩如此敏銳,讓我很受不了,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從大學時期就認識她。
我們雖不同屆,可是卻一見如故。她很美,很自然,很大方,不像別的女學生
,就算是跟阿拉伯人借個打火機也會三思而後行,哪怕是個聰明帥氣的阿拉伯
小夥子也一樣。晶恩很愛笑,對人掏心掏肺。我們交往過一陣子,彼此感情純
真到令人難以置信。後來有一名俄羅斯共青團的年輕帥哥從天而降,把她從我
身邊搶走,害我非常痛苦。他又帥又會玩,我沒什麼好不服氣的。之後我娶了
絲涵,那個俄國人則在蘇聯帝國瓦解的隔天不告而別。晶恩和我則依然是非常
要好的朋友,我們倆合作無間,兩人擁有出奇的默契。
「今天假期剛結束,」她提醒我:「路上一定大塞車。你有沒有打到她外婆家
試試看?」
「農場沒電話。」
「打她手機。」
「她手機放在家裡忘了帶出門。」
她雙臂一攤,表示聽天由命。
「運氣不好。」
「誰?」
她挑起美麗的眉毛,用手指著我,要我注意點。
「有些人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可憐的是,這些人沒有勇氣去承擔責任,也不敢
讓自己的想法貫徹到底。」
「那我展現勇氣的時候到囉,」我邊起身邊說:「手術過程很辛苦,咱們需要
恢復元氣……」
我拉著她的手肘,把她推到走廊。
「美女,走我前面。我要好好欣賞妳的背後風光。」
「絲涵在的話,你還敢對我這麼說嗎?」
「只有笨蛋才不懂得見風轉舵。」
晶恩的笑聲在迴廊中蔓延開來,宛若出現在養老院的一個亮麗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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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吃完,伊蘭.羅斯就到員工餐廳來了。他端了滿滿一餐盤,在我右邊坐
下,這樣他才能坐在晶恩正對面。大肚子上的罩衫左右敞開,紅通通的臉頰鬆
垮。他一口氣先吞下三片冷肉,才拿餐巾紙擦了擦嘴。
「你還找不找渡假屋?」他問我,一邊還在狼吞虎嚥。
「要看地點吧。」
「我好不容易幫你找了一個。離阿斯基倫不遠。很漂亮的小別墅,應有盡有,
夠你遠離塵囂的了。」
大約從一年多前開始,我和妻子動了「買個海邊渡假小屋」的念頭。絲涵喜歡
海。只要我有休假,我們都會跳上車到海邊去。我們會先在沙灘上走好久好久
,然後再站在高高的沙丘上凝視海平線,直到夜深。絲涵總是會被夕陽壯麗的
景致深深吸引,而我從沒搞清楚為何她喜愛夕陽。
「你以為我的錢夠多,可以買渡假小屋嗎?」我問。
伊蘭.羅斯很快笑了一下,緋紅的脖子像果凍般抖動。
「阿敏,你省吃儉用了好些時候,我認為你至少有能力實現一半的夢想吧。」
猛然,一陣巨大的爆炸撼動了牆面,員工餐廳的玻璃震得砰砰作響。所有人面
面相覷,不知所措。靠近落地窗的幾個人立刻站了起來,轉身往外看。我和晶
恩則衝向最靠近我們的窗邊。原本在醫院天井忙進忙出的人,現在一動也不動
,頭轉望向北方。醫院對面那堵高牆擋住了我們的視線。
「絕對是有人發動恐怖攻擊,」有人說道。
我和晶恩朝走廊衝去。這時已經有一小班護士從地下室跑上來,往大廳方向奔
去。震動威力之強,可以判斷出爆炸點就在距離醫院不遠處。值班的人開了對
講機,探聽爆炸的情形,可是對講機裡的對方說他也不清楚狀況。我們猛衝到
電梯搭到了最頂樓,大家連忙朝突出建築物南側的大露台那兒走去,有幾個好
奇的人已經在那裡了,用手遮著太陽光線,往距離醫院幾條街外的地方瞧,那
兒正冒出煙霧。
「哈吉爾亞那裡傳來的,」一個值班的保全對著無線電對講機這麼說:「不知
道是炸彈還是自殺炸彈客。搞不好是汽車炸彈。我沒進一步的消息。我只知道
煙就是從攻擊目標那邊冒出來的⋯⋯」
「我們得下去,」晶恩對我說。
「妳說得對,我們必須準備照顧第一批被撤出來的傷患。」
十分鐘後,陸陸續續傳來的消息顯示這是一次貨真價實的大屠殺。有的人說整
輛巴士被炸掉了,有的人說是餐廳被轟了。醫院總機接電話已經接到手軟,全
員進入紅色警戒。
院長伊斯拉.本哈伊姆下令緊急應變小組隨時待命。護士和外科醫師趕到急診
室,擔架和輪床都在瘋狂卻井然有序的程序中準備完畢。這已經不是特拉維夫
第一次遭到炸彈攻擊,本市的搶救應變能力越來越有效率。可是攻擊事件就是
攻擊事件。不斷發生的攻擊事件會使我們感到疲憊,逐漸地,我們只是機械式
地處理,不再以人性面對。騷動和恐懼永遠考驗著我們冷靜處理的能力。恐怖
敲門時,首當其衝的總會是我們的心。
急診室輪到我值班。伊斯拉已經在場,臉色蒼白,手機貼在耳際,邊試著用手
指揮其他人準備動手術。
「自殺炸彈客在餐廳引爆,炸死了好幾個人,還有好多人受傷,」他說:「清
空三號、四號病房,準備接收第一批傷者。救護車已經在前來醫院的路上了。
」
晶恩已經回到辦公室,這時也被緊急召來急診室這邊,到五號病房跟我會合。
傷勢最嚴重的傷患一定會被送到五號病房。有時候開刀房不夠用,我們還就地
在臨時的手術台上開刀。我跟另外四名外科醫生一起檢查了手術設備,護士則
圍著手術台忙進忙出,動作敏捷確實。
「少說也死了十一個人,」晶恩邊打開儀器邊告訴我。
外面傳來救護車哦咿哦咿的叫聲。第一批抵達的救護車塞滿了醫院大門前的廣
場。我丟下晶恩一個人負責調整儀器,自己則跑去大廳找伊斯拉。傷者的哀號
聲在整個大廳迴盪。有個近乎全裸的女人,驚恐不已,全身在擔架上不斷扭動
。抬擔架的人想讓她冷靜下來,但苦無良策。她從我面前經過,頭髮橫七豎八
,雙眼瞪得好大。在她之後,是一具渾身是血的年輕男子的軀體,臉部和手臂
都被燒得好像剛從煤礦裡出來那般焦黑。我衝到他身邊,將輪床引至一旁,讓
出通道。有個護士過來幫我。
「他的手沒了,」她大叫出聲。
「不可以慌張,」我命令她:「幫他綁止血帶,立刻送他進開刀房。一分鐘都
不能耽擱。」
「是的,醫生。」
「妳確定可以嗎?」
「不用管我,醫生。我自己會想辦法。」
只不過一刻鐘的時間,急診室大廳成了戰場。少說也有一百多位傷者擠在裡面
,多半就直接躺在地上。每張輪床上都是殘缺不全的肢體,恐怖的慘叫聲此起
彼落,有的人全身被火燒到體無完膚,哭喊聲在整個醫院傾瀉。不時會傳出一
聲明顯的哀嚎,凌駕於其他嘈雜聲之上,代表著有人過世了。有一位傷患,我
還來不及幫她檢查,就在我手中嚥下最後一口氣。晶恩向我示意:開刀房已經
滿了,現在開始得把嚴重的病患轉到五號病房。有個傷者非要我們立刻照料他
不可。他背部的皮膚從左到右被削掉一大片,部分肩胛骨就直接暴露在外。他
眼見現場沒人照料他,於是死命抓著一名護士的頭髮,我們出動了三名彪形大
漢才讓他鬆手。稍遠處,有位傷者卡在兩個輪床之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最後他過於激動,終於從輪床上掉到了地面。他的身體上有多處傷痕,他開始
在空中猛揮拳。負責照顧他的護士看起來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場面,一看到我便
好像看到救星似的,眼睛為之一亮。
「快,快,阿敏醫生⋯⋯」
突然之間,那個傷者變得全身僵硬;原先他嘶啞的喘氣聲、他的抽搐、他狂亂
揮舞的手腳,剎那間全部靜止下來。他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胸膛上,好似剛被割
斷線的木偶。就在這一瞬間,他臉上痛苦激動的神情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一
種綜合了冷酷和厭惡的表情。這時我正俯下身子想幫他檢查,只見他目露凶光
,嘴巴翹起,臉色大變。
「我不要阿拉伯人碰我,」他邊罵邊用帶著火氣的手推我,可是他的手勁有氣
無力的:「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抓緊他的手腕,使勁把他的胳臂緊緊貼到大腿外側。
「抓好他,」我對護士說:「我來檢查一下。」
「別碰我,」那個傷患持續反抗:「我不准你把手放在我身上!」
他朝我吐口水,但他已經非常虛弱了,他那一團黏稠、有彈性的唾液抖動著落
在他下巴上,他的眼皮底下則溢滿憤怒的淚水。我打開他的外套,幫他敷料止
血,他的腹部只不過是一團如海綿般的爛糊狀物。這人失血過多,如果他繼續
大吼大叫,只會讓血流得更厲害。
「立刻動手術!」
我打個手勢,要一位男性護士幫我把傷患抬回擔架,然後推開擋路的其他輪床
,往開刀房直奔。這個傷患雖然眼看就要死了,依然惡狠狠地瞪著我。他還想
抗議,可是他殘缺的肢體已經不容許他這麼做。他被打敗了,乾脆扭過頭去,
以免看到我就在他前面。然後,他就任由麻醉藥控制了他全身,終於不醒人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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