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彼岸/工作可以換,但人生呢?
2011/04/22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時報出版《夏日彼岸》】
書名:夏日彼岸
作者:米果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1年04月22日
內容介紹:
朝九晚五,逐漸累積的職場歲月,一直消失的青春鮮度……
往後即使轉變了上班路線,換了公司,換了行業,但生命的本質還是在上班族的滾輪裡面翻轉,逃不出那種把時間賣給公司,把頭腦典當出去,把自由埋葬在沒有結果的會議,藉以換取金錢的遊戲規則裡。——米果
你曾經幻想討厭的老闆╱同事消失嗎?
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家雜誌社的總編輯突然失蹤,是驗證行動辦公室的可能或是出事被綁架?公司所有人卻毫不在意,照常工作,日復一日。沒人關心失蹤的總編輯,唯有執行編輯覺得事態嚴重,開始打探總編輯下落,在尋人過程中,看盡職場百態與人性慾望,亦為人生找到和解之道。跟著小說主角穿梭台北街頭,細膩溫暖的文字帶著推理小說的趣味,讓人捨不得放下。
新書內容搶先看:
我確實不只一次幻想過總編輯可以自然消失,幻想的成分純粹自爽,不帶犯罪意圖,僅僅期待這個人可以人間蒸發,瞬間delete 也可以,或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甚至決定自我練習,或稱之為催眠,面對總編輯大放厥詞高談闊論的時候,蓄意閉口憋氣,假設空間裡根本沒這個人存在。當腦袋強烈抵抗對方近在咫尺的體溫熱度及訓斥聲調的分貝聲響時,果真發生效用,總編輯的身軀緩緩飄遠,像慢慢融化的麥芽膏。我看著那景象忍不住得意失態,不小心岔氣破了功,於是總編輯的大臉急速膨脹如棉花糖,還不斷充氣,眼看就要爆破。那景象太嚇人了,只好結束幻想練習回到當下,才知道荒唐的實驗根本是自欺欺人。
但這個時候,葉哥都明講了,我也只能努力回想,到底多久沒看到總編輯了。
上一期雜誌截稿之後,前製記者開始放大假的周五晚上,好像就沒看過他那棵小平頭腦袋瓜子進出辦公室。我記得後製美編小楊從印刷廠取回封面打樣時,總編輯房間就是漆黑一片,僅僅瞥見玻璃窗反射來往車燈閃爍如鬼火。小楊當時還刻意跑進總編輯辦公室,站在黑暗中放了一個響屁,就像死老百姓跑到皇帝龍椅上灑尿一樣,沒啥惡意,純粹就是爽。
少了總編輯對封面套色的挑三揀四,雜誌完稿上架如同喝完AB優酪乳上大號一般,通體舒暢。
從那時候起算,至少有六天了。這期間,辦公室除了左半邊的廣告部和總務部與發行部之外,右半邊編輯部空無一人,連冷氣空調燈光照明都停擺。出版事業體的截稿期是一場殘酷的地獄殊死戰,戰過之後屍橫遍野,起碼需要一個禮拜的休養才能恢復元氣。下一期編輯會議開始之前,辦公室右半部尚且維持腦死狀況,無須急救,自然療癒即可。
葉哥是公司的電腦網管工程師,有人叫他IT,有人喊他MIS。他是雜誌社的異類,跟電腦程式網路線圈相處的時間多過任何一款可呼吸排泄的生物。只要系統聽話不出紕漏,他就鎖在機房裡面,戴耳機玩線上遊戲。機房空間大約只容一個人進出,勉強擠兩個人簡直前心貼後背。雜物線路堆得滿滿的,像一個洞穴,適合幽會搞色情勾當。
最早懷疑總編輯失蹤的,是葉哥。他從公司內部資料庫發現總編輯的電子信箱裡,塞了大量未讀郵件沒有處理,數量起碼超過一百封。總編輯雖然蓄著平頭,長相類似油漆工人,但他骨子裡填充了高劑量的資訊躁鬱基因,他是那種連陌生人轉寄的色情圖片都不放過的傢伙,總是維持每天開信箱的習慣,像這樣子隱忍六天不上網收信,簡直禁慾過頭。
「很奇怪嗎?可能出國了,或是突然想要清靜一下,不上網又不代表失蹤……」
啃芭樂不宜交談。何況今天的芭樂特別硬,果真咬到芭樂籽,喀嚓一聲,硬籽與犬齒正面撞擊,巧妙遮掩我對總編輯失蹤之事亟欲置身度外的企圖。
「要是真的不見了,倒不錯!」小楊吐一口煙,瞳孔出現雀躍繽紛迷彩光澤,好似總編輯失蹤對員工來說,是一種功德福份,即便短暫也好,有空檔可以大口呼吸解悶即可。
猶如學生放寒暑假一般,就算開學前閃躲不了趕作業寫日記養蠶寶寶倉促草率交差的爛習性,總也是快樂過了,沒虧到,尚可。
小楊是MAC高手,棘手的InDesign排版軟體對他而言,跟捏麵糰一樣容易。一臉剛硬五官,倘若再添一筆刀疤,即成義大利黑手黨。這個人對於喜怒哀樂沒有對比鮮明的反應,明明是動物,卻似植物,披樹皮長樹葉偽裝他一肚子悶騷。
我跟小楊還算熟,是一起面試進來的同梯,膽敢出手互相抓頭髮拍腦勺的交情。他也討厭熱情,尤其不擅長跟陌生人交際,去PUB喝悶酒倒很專長。
「還不簡單,call 他手機啊,要不然就『凹』。下午不是有編輯會議,賭他出現,或是繼續保持失蹤狀態……」
話是葉哥說的,還把那個「凹」字說得很傳神,下巴與嘴唇的弧線,硬生生就凹成塌陷的洞穴。「凹」跟「幹譙」一樣,何時成為耍賴等待佔便宜的代名詞,同樣匪夷所思。
這提議不錯,本來也不成提議,就當沒人發現上百封電子郵件堵在信箱裡,反正「不收信不代表失蹤,不出現不代表消失。」
啃完芭樂,捏著凹凸不平的芭樂籽,塞進紅白相間塑膠袋底層,為防堵蟑螂螞蟻啃噬,準備打個緊繃死結的時候,突然發現,塑膠袋裡還有一包未拆封的梅子粉。哦,我居然錯過梅子粉!感覺有點懊惱,雖然只是一包梅子粉。
進入這家雜誌社工作到底多久了?兩年或三年?三年或四年?或更久,五年以上?
如何用力回想都很模糊,我對時間縱軸的長度確實太輕忽了。畢業之後的人生不再倚賴寒暑假計量,只能靠發餉日區隔,每每見到扣繳憑單才驚覺光陰似箭。我不懂力爭上游,但深諳隨遇而安,因為討厭寫履歷等面試所以不想換工作,之所以熬成社內資深記者純屬巧合,不是因為能力過人而是同期進來的人都走了,後到的人自然資淺。所謂滾石不生苔,生苔究竟好或不好,很難說。就好像,總編輯到底好不好相處一樣,這問題,大哉問,根本無解。
嘮叨、自戀、狂妄、難以溝通、自以為是……每一個離職員工都用類似的理由跟總編輯告別,採訪編輯部門人事更迭像斧頭翻土一樣迅速,可是總編輯沒打算更改行事作風,依然將個人想法強行植入員工腦袋,一旦意見相左,必定捲起袖子握起拳頭卯起來辯論,非得把小記者逼到牆角下跪認錯才善罷甘休。
我並非豁達,只是討厭為了區區三萬塊錢出頭的薪水跟他鬥嘴。他認為微軟老闆比爾蓋茲講的是屁話,我就順從他的意思,想辦法吹捧蘋果老闆賈伯斯;他認為SONY手機很棒,那我就不能把Ericsson 寫得太好,結果這兩個競爭對手最後還不是和樂融融擁抱成一家人,都不曉得總編輯當初火成那樣子,有什麼意義。
我真的不是豁達,也不算認命,爭辯需要熱情,因為討厭熱情,我習慣用「好吧」這兩個消極的字眼當結語。但總編輯顯然不領情,彷彿高舉拳擊手套準備開始一輪猛攻,卻聽見對手宣告認輸。好幾次,他跟在我身後追趕咆哮,「就這樣嗎?就這樣嗎?」我一路低頭快步離去,「對,就這樣,照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
他的鼻孔充氣腫大,驚愕的表情如同吞下一顆致命的子彈,殘酷如喪鐘的旁白從他腦袋四周炸裂飛散……什麼話啊,什麼叫做「照我的意思」……簡直青天霹靂!
他必定對我愛恨交加,表面上大獲全勝,實際上挫敗沮喪。
所以,我成了資深記者,還兼任執行編輯,薪水只多了新台幣一千五。即便是接近羞辱的加薪數字還是沒有驅使我另外找工作,不是因為滿意現狀,而是討厭寫履歷等面試。
樓梯間短暫三十秒緘默,對於葉哥的提議,沒有附和,也無反駁。只是小楊的視線停在我身上,好像把打手機聯絡總編輯的任務,強硬推到我身上。
「我不想打電話給他,他是總編輯,要不要進辦公室,要不要收電子郵件,是他自己的事情。就算真的失蹤了,還輪不到我緊張吧!他的老婆、家人、我們公司的社長、高層,應該比較擔心吧!」
努力搪塞推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學生默書的語調,冷漠,事不干己,還有點不耐煩。
是的,誰先擔心,誰就孬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