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日子多一點生命
2011-04-26 中時樂活 作者:朵特.席珀
◎作者介紹/朵特.席珀
1960年生於德國,在科隆長大,現居漢堡。於漢堡完成學業後,便展開了記者生涯,後來進入WDR電視台,以拍攝紀錄片和深入新聞報導在業界享譽盛名。2009年和同事葛歐格.彼得森以紀錄片「安寧病房的美味大廚」,榮獲德國漢堡記者協會頒發的「埃里希.克拉邦德」獎,這是德國史上最悠久、最重要的記者獎項之一。《讓日子多一點生命》就是由這部紀錄片改編寫成的作品。
◎內容簡介
我們雖然無法替生命多添一點日子,卻能賦予日子多一點生命。
一個廚師的慧心善意、柔軟達觀,再添上無限量供應的美食巧思,給了一群面臨生死交界的臨終病患,此生最後與最真的溫情與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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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內容》讓日子多一點生命Ⅱ
第一章>記憶的氣味
我常聽人說:「廚師去臨終病房能做什麼呢?還不如一位牧師哩!」
儘管這種說法沒什麼道理,但除非親身經歷,否則自然難以理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正所謂:「吃吃喝喝乃人生樂事。」當人聞到各式各樣的氣味,無論是焗烤的焦香,或是烹飪飄出的濃郁香氣,總能教人雀躍不已,它喚起的是一種「家」的記憶。對於瀕死邊緣的病人而言,這代表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常態」的一部分,就像在汪洋裡發現一條船,這兒的日子因此變得好過一些。
我想,大家八成以為:我看待死亡、或者我面對死亡的態度,是面不改色、無動於衷。因此我才會常聽他們說:「就算哪天換你撒手人寰,你必然也能坦然面對。誰能像你一樣,經歷那麼多的生離死別?」
我則是一再告訴自己--並非如此。的確,在這裡,我見過很多人辭世。或許,這些經驗,使得我在談論死亡時,顯得意興闌珊;然而我並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當我自己面對死亡時,我將如何應對。換言之:我並不知道自己死後,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想到自己某天終將死亡,我的恐懼,其實跟十一年前剛到此地工作時,沒什麼兩樣。認清這一點,至少可以讓自己免於自大。當然,偶爾從某間病房走出來時,我可能會啐上一句:「老天,為什麼人總是放不下?誰都看得出來,他就快死了……」這種態度其實很狂妄、自我--我們怎麼能夠認為,自己有權利判斷他人行為的對與錯呢?
有一天,我恐怕不再醒來,或將倒地而亡--想到這個畫面,我始終覺得非常詭異。要是我現在倒下,便再也參與不了任何事物,周遭的所有人少了我,該如何繼續過日子呢?
多麼詭異的想法呀!我的確有可能錯過一切。這種想法將阻礙我放下一切。或者,人會希望自己在將死之際,有機會開口大聲說:「不,我現在根本不想死,一點也不想!」
這也是一種自大的態度。彷彿人可以影響或決定時間點和過程,就像一切可以許願、然後實現!
身為廚師,我不在意人們吃了多少份量,我在意的,是自己能否實現人們的願望。就我來說:在臨終病房服務,是非常非常適合我的。這種工作方式,一直是我在尋找的。如果我能夠滿足一個臨終病人的期待,送上他引頸期盼的餐點,我便感覺到心滿意足。當你走進病房,問他一句:「好不好吃?」而他的眼睛發亮,對你說句:「真是太棒了!」
這就是最單純的享受。最純粹的享受。
※※※※
將雞隻浸在紅酒和香料的醬汁裡醃上六天,就可以做出最美味的紅酒燉雞。烏普雷希o史密特站在廚房裡的窗邊,仔細評估燒得粉嫩的雞腿,臉上神情相當滿意:「這顏色實在恰到好處!現在把雞腿撈起來瀝乾,乾煎一下,再淋上甘醇的紅酒,到時候肯定會滋滋作響!」
他炯炯發光的眼睛,說明了一切--只要想到這個聲音,他便快樂無比。
烏普雷希o史密特的外型,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典型的廚師:牛仔褲、格子襯衫、高高捲起的袖子。一條藍色的長圍裙,被他隨性繞在腰際。這種另類的工作服很適合他。像他就不是那種愛臭屁和吹牛的人,他總在不經意提到時才會說:「是啊!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是一些非常好的餐廳。」
他的資歷,是許多人終生嚮往的:曾在漢堡市易北大道某家「米其林二星」餐廳,以及著名風景區的頂級餐廳服務。上述兩者,皆為事業成功的證明,同時在在說明:此人日後,必定平步青雲--例如到更傑出的餐廳去服務更高貴的饕客、獲得更多的認同與掌聲等等。從頂級大廚躍升至被加冕的廚藝大師,豈不是每位豪傑躍往龍門的必經之路?然而對於烏普雷希o史密特而言,並非如此:當他獲得今天這份工作時,他感覺自己彷彿中了六星樂透大獎!
烏普雷希o史密特在漢堡市的「燈塔臨終照護醫療中心」掌廚。他的客人不會在商業午餐時段談論交易,也不會在浪漫的晚餐時段計畫多年以後的未來--究竟要到加勒比海的棕櫚樹下舉行婚禮,還是乘坐熱氣球飛往易北河上空,向全世界宣誓愛情?--「燈塔」的客人無暇計畫未來,病重的他們危在旦夕,與人生告別,成為一種必須。
烏普雷希o史密特的任務,是以美食來寵愛這裡的人們。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挑戰,這與他昔日的工作,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飲食』在臨終照護中心,擁有不一樣的價值。」他坦言。「如果我到一家餐廳去,在那兒受到極佳的款待,從前菜到甜點都美味無比,那麼我肯定會設法再度造訪此地--無論多少星期或是多少個月以後。但當我是重症患者時,我只能在照護中心吃飯,那麼這一餐,便極有可能是我的最後一餐了。或許這是我絕無僅有的僅剩機會,我自然會極其努力地,全心全意地來品嚐和享受它。」
烏普雷希o史密特是一個輕聲細語的男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鎮定和討人喜歡的特質。他今年四十六歲,身材苗條,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陽光,他留著短短的鬈髮,生了一雙友善的眼睛。
今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地獨自待在偌大廚房裡忙碌著。他的專業能力不容忽視--手持一把長刀,以令人屏息的速度,將胡蘿蔔和西洋芹,行雲流水地切成同等大小,再將大蔥切成薄片,之後通通丟入鍋內:「紅酒燉雞是一道容易準備的佳餚。先乾煎雞腿、放入蔬菜,以小火慢慢燉上兩小時。等雞肉軟嫩,我就來處理醬汁,灑上新鮮香草提味。」
末了,使用迷迭香馬鈴薯和生菜沙拉作為搭配,甜點送上檸檬芭菲凍糕(Parfait)和焦糖香蕉。這份套餐,他已料理多次。如今這套餐點,已成為此地的經典菜色--無分老少的房客,全都熱愛這個組合!烏普雷希o史密特自己也是這個套餐的粉絲團成員。雖然現在才上午九點鐘,還有好一段時間才到中午,然而,他只消思及這個套餐,嘴裡便會因為期待,脣齒生津。他以一個充滿魅力的微笑,為自己的烹飪哲學畫龍點睛:「吃吃喝喝乃人生最大樂事呀!」
※※※※
「燈塔」臨終照護中心創立十一年了,烏普雷希o史密特就在這裡擔任臨終病人的美味大廚。這個照護中心位於漢堡市中心聖保利區(St. Pauli)正中央,距離名聞遐邇的紅燈區芮波邦(Reeperbahn)僅有數百公尺,中心裡只住了十一位病患。大部分的人在這裡生活的時間,不超過幾個禮拜。
這位頂級大廚回想自己進入「燈塔」的第一天時,舉起手背拂了一下額頭,宛若那個位置流下斗大的汗珠--當時的心情,真的是既興奮又緊張。身為大廚,他缺乏與臨終病人相處的經驗,他不知道自己該期待什麼樣的反應,也不確定自己以廚師身分踏入病房時,能否說出適當的話語。他心中的隱憂是:要嘛他們就是不跟我說話,否則,除了談論飲食之外,還能聊些什麼呢?如果想聊痛苦與恐懼,他可是全無準備!
究竟他進入病房時,該以幾分嚴肅,幾分輕鬆的態度出現?他是否該壓抑笑容,離開廚房以後也儘量克制自己,不要四處亂看?而一切果然超出他的想像,病患們對於大廚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吃」這件事,顯得毫無興趣。為了這份新工作,他特地買了兩本關於癌症病患和愛滋病患攝取營養的書來閱讀。他只想採用健康作法、選擇健康食材。「三天後,我發現沒人在乎這件事。我一個人坐在小麥煎餅前面發呆。這些人只想要享受,吃點自己熟悉同時又覺得好吃的東西。說不定我煎一片豬排,還比較能讓他們開心,但旁邊千萬不可以搭配我認定為『健康』的小麥煎餅。」
有了一次體驗之後,他便將自己寫好的首週菜單撕掉,而後重新全盤擬定計畫。
當初經過他周延思索所制定的理念,其實至今依舊貫徹未息。他每天提供菜單,讓食客點餐--如果有人想吃其他菜色,照樣能夠心想事成;如果想來些健康餐點,那更是沒有問題!烏普雷希o史密特會心地笑了一笑:「剛開始的時候,設計菜單的工作真是折騰人!我以前在餐廳服務時,當然也安排過菜單,但狀況大不相同。我們一旦開放了選擇範圍,單單一個禮拜所出現的顧客期望,便將無奇不有:例如野味季節來臨時,野味搭配蘆筍和搭配蚌類的組合,就會截然不同。我必須全盤調整,不時更動計畫,以配合突如其來的千變萬化。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繽紛的菜色,一切的一切,都更需要注意和思考。」
儘管如此,頂尖大廚在當時也未能滿足所有食客的心願。雖然以他的手藝而言,他可以輕易端出海膽盅、三兩下將雉雞處理完畢、把龍蝦殼剝好,但他若想在飲食上入境隨俗、打動人心,恐怕還得加好幾把勁:「我當然熟知一般肉卷的作法,可是,如果要我做一道法式奶油肉卷(Frikassee),則又另當別論,難度瞬間提高。這道菜我好久沒做了,我得好好複習一番。對我來說,煮一碗單純無比的小麥甜粥,或是煨一碗輕灑肉桂和白糖的牛奶粥,都不是尋常和慣有的工作內容。」
在他熟悉的高檔餐廳、食肆裡,被喚作甜點的都是「烤布蕾」(Cr?me br?l?e)、巧克力慕斯、水果聖代百匯等細膩精緻的甜蜜滋味,並非小麥甜粥之類的庸俗粗食。
看來似乎沒有「好的開始」。
就在新工作展開的第五天,大廚幾乎被迫投降--這是他的第一次,所幸也是最後一次。他剛採買歸來,兩手提著滿滿的水果與蔬菜。有一位患了愛滋病的年輕男子,坐在照護中心的長凳上朝他大喊:「跟你說!我好想吃個漢堡--你可以做一個給我吃嗎?」是的,他也想要番茄醬和炸薯條,總而言之,就是一份完整的套餐。
喔,老天爺,烏普雷希o史密特心想,這難道就是我的將來嗎?他開始幻想自己從週一到週五,持續站在薯條油炸鍋前面的模樣。
「我敢打賭,」這位房客繼續說,「我想吃的漢堡,你肯定做不出來。」
這種賭局,大廚才不想參與!他寧可直接認輸。但大廚沒有作聲,只是將剛才採買回來的材料,火速送入廚房,接著趕緊跨上腳踏車出門去。他的目標是速食連鎖餐廳,他們擁有能夠讓這個年輕人歡呼的產品。他在那裡買了漢堡、薯條,自然也帶回了紅醬(番茄醬)和白醬(美乃滋)。
這個讓烏普雷希o史密特受到打擊的小故事,讓他畢生難忘--誠然,其中也包括了另一個原因。當他帶著漢堡回到照護中心,這位房客向他道謝,並且告訴他:「在我的生命當中,很少有人願意為我這麼做。」
這段話,讓大廚感動直達內心深處--是啦!剛才騎車是騎了好一段路,那又怎樣?!對那位年輕人而言,這一切意義重大。
幾天過後,這位漢堡迷很想吃塊披薩,烏普雷希o史密特連忙動手做。「我當然是親自桿麵皮,做了好大一張披薩,還多做了好幾塊放入冷凍庫,只要他隨時想吃,即使我不在,他也可以自己拿一塊出來加熱,一飽口福。看到他神采飛揚的開心模樣,真是對我的莫大鼓勵。」
多年來他所熟知的理論,在此時此刻,悉數融會貫通:透過廚師這個行業,他不僅可以為他人帶來生理上的愉悅,同時也為別人創造心理上的幸福感。
每一個早晨,就在他踏進「燈塔」大門的剎那,他的使命感每每重新燃起。入口大廳懸掛著所有工作人員的相片--當然也包括了大廚。在相片的上方,寫著照護中心的目標:「我們雖無法替生命多添一點日子,卻能賦予日子多一點生命。」
這兩句話,讓烏普雷希o史密特銘記在心。他雖然無法延長此地病友的生命,卻能帶給他們甜蜜。
第二章>安全與尊嚴
烏普雷希o史密特工作時不愛說話,他總是獨自思索著,這邊該切點什麼,那邊加點什麼調味料,他任由思緒自由地馳騁,同時與自己進行「內心對話」--他如此形容。以往他待在餐廳工作時,這類型的對話只侷限於幾個話題:我是否能夠達成任務?我該如何達成?十塊牛排當中,有三塊得煎成五分熟,四塊全熟,其餘都是三分熟--到底該如何同時出菜、又能將生熟程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當時他為自己準備的唯一答案,就是整個「關機」:「我把自己當成一台自動販賣機,從左邊投幣進去,右邊便會跑出好滋味的菲力牛排了。」這是他與壓力共舞的最佳方法。
在照護中心的工作就很不一樣了。他替每一位房客著想,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為某人帶來快樂,要以什麼為某人帶來驚喜。他在不同的時段,思考不同的問題--早晨的時候,他在考慮為整日的菜單添加一點什麼樣的新選擇;等他到每一個房間走過一圈,他便會斟酌每位房客的狀態稍做調整,例如:誰的健康惡化了?誰的狀況變得很糟糕?誰的情緒異常低落?他該做點什麼來改善氣氛?如何才能幫助這些瀕死的病人,使他們的日子不再那麼難熬?
安全與尊嚴,是他在這種情況下,最愛提到的兩個詞彙。這不僅止於口頭工夫,而是要身體力行。「我相信作為大廚,只要我能盡己所能地善待他們,就可以營造一份安全感--我提供的是飲食方面的愉悅,嘗試在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為他們打氣。絕不能因為纏綿病榻,就讓人們變得一文不值;也不能因為人坐在輪椅上,就將其視為一無所用。我想幫他們維持尊嚴。」
※※※※
現在輪到製作霍爾斯特o萊克林的李子優格了。烏普雷希o史密特開始進行一種新的嘗試:三湯匙優格,兩茶匙奶油,少許李子燒酒,兩小撮糖--他使用小型打蛋器,將這些配料在小碗裡拌勻,再將切得極細的李子果塊鋪排其上--這麼做依舊無法使這位重症病人百分之百稱心如意。最初的想法是為了讓味道更好,因此他好心地把李子果塊拌在優格底下,卻不知道那竟是個錯誤。同時,李子燒酒不是加了太多、就是太少,黏稠度也掌握得不太好。
霍爾斯特o萊克林本人,不可能為自己最鍾愛的優格口味,提供精準的說明。他太虛弱了,只能傳遞訊息,表明這東西合不合他的口味。而他的妻子則因為他的病情,心情極度緊張而沮喪,根本想不起來,他以前吃的優格是什麼樣的樣貌。咱們這位頂級大廚自然不想被簡單的李子優格打倒,身為一個完美主義者,這麼想法只會讓他對自己生氣,因此他別無選擇,只能不斷從頭來過,變換和調整各種配料的份量。「說實話,我從不曾為了努力滿足某人的特殊願望而後悔,不管難易與否,無論受到多少批評,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向來只會後悔一點:那就是自己未曾全力以赴。」
前陣子,他經歷了一個身為大廚所能遭遇的最糟糕狀況。一名老婦人搬了進來,她聞不出也吃不出任何味道,當他走進她的房間做自我介紹時,她是用這樣的話語來接待他的:「我早就食之無味了!」然後她開始破口大罵,說自己想吃一些像樣的東西,完全不想再看見醫院裡那種太空人般的飲食了。吃飯之於她,就像呼吸之於生命,要是她早知道化療會摧毀她的味覺神經,她才不願意接受化療……
說完以後她想了片刻,忽然改變口吻說:「唉!說這些又能如何呢?豈不都是事後諸葛?!」
烏普雷希o史密特永遠記得這位女房客說的每一個字,也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當我走出她的房間時,只能夠自我解嘲:『太棒了,幫一個沒有味覺的人做飯……這正是作為一個大廚所需要的試煉啊--我一直期待的,不就是這麼一天?!』但是我該怎麼辦才好?--我想不出半點主意,好讓這個女人享一點口福!」
後來,他發現自己出現一種心態:給這位女房客吃什麼都一樣,根本無所謂!沒必要為這個女人進廚房瞎折騰,甚至精心調味--這麼做有什麼用呢?她根本嚐不出任何味道呀。更教人為難的是:她只能吃泥狀食物。這是袋裝濃縮湯出場亮相的時候--好了,狀況解除了!他這一番務實論證,就像丸子似地卡在他的喉嚨口,他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
他一邊反覆思索,一邊走回瓦斯爐前,而後下定決心:哎,應該這麼做才對!他採用新鮮配料,魔術般地變出一道最精緻的蔬菜湯,加上墨角蘭、歐當歸和其他香料,彷彿自己正在參加大廚檢定考試。「那位女房客坐到輪椅上,讓人推下樓吃飯,她坐在桌邊,只嚐了幾勺湯,便確信自己吃出芹菜的味道!--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根本沒放芹菜。」
他想了一想,考慮自己該不該跟她說實話。
他看著她,決定還是不要這麼做。他不忍心破壞她滿臉自豪的表情,要是跟她爭論起來,他會覺得自己非常卑劣。「我本來應該跟她說:『喔,不,您的狀況毫無起色,您只是想像自己吃出了什麼味道而已!』但這是何苦呢?我期待看到的,是她獲得片刻的喜悅,於是我讓她相信了她的感覺,並且答腔說:『沒錯,湯裡是放了一點芹菜。』」
於是女房客興奮地告訴大廚,她想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多嚐到一點味道,現在,她離這個目標是越來越近了。
烏普雷希o史密特心想,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讓她繼續擁有這小小的成就感。於是他靈機一動,計上心頭:為了讓這個瀕死的女人更能「食之有味」,他為她做出了五顏六色的湯,而且每天換個花樣:如果湯裡因為胡蘿蔔呈現橘黃色,她便能嚐出胡蘿蔔的味道;湯汁如果因為紅色的甜菜而變成紅色,她便能吃出紅甜菜的滋味;如果湯是綠色的,而那種綠色又是青花菜所獨有的,那麼她便能感覺到青花菜的存在。每天中午,大廚和女房客都熱烈地探討這個話題,他們的對話像是一場遊戲,有時烏普雷希o史密特並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她對湯的評論極有說服力,有時連我都起了疑心,我甚至想說:『哎呀,說不定她真的偶爾產生了短暫的味覺,能夠品出湯裡的材料。』」但是這種話絕對不能跟她說,因為他覺得這是一種人身攻擊。
每天上午,他都會來到她的床前--但是在離開以前,都必須帶走一點小禮物。女房客的桌上有個盤子,裡面擺滿果仁巧克力,每一個巧克力都用紙巾包得整整齊齊的,外面還綁著橡皮筋。「她總是以母親的口吻對我說:『烏普雷希o史密特,你整天在這裡跑過來跑過去的,所以你可以拿兩個,最好是拿三個,我呢是吃不了甜的東西了,但你還可以!』護佐和護士們也得到同樣的禮物,無論我們喜不喜歡吃她的巧克力,但我們都知道:她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包裝它們。她認為這是一種慈愛的表示,而她是真心誠意的。」
某天上午,當大廚再度來到她的房間,甜食和說教不再成為主題:「我一進門就問她感覺如何,於是她像機關槍一樣開始拚命抱怨,?哩啪啦地說自己感覺糟透了,她生命的存在成為累贅,疼痛非常致命,她再也沒有興趣活下去了。吸了好幾口氣以後,她說:『不說了,不胡扯了,你還得回廚房呢!』她的失意我懂得,我蹲在她的床前,鼓勵她繼續發洩。她先是慍怒不已,然後竟調皮地看著我說:『夠了,我已經發洩夠了!』就這麼發作一下,其實有很大的作用,現在,她可以輕鬆地展開新的一天。」
繽紛多彩的午餐持續了一週之後,那位女房客再也不想談論味道和味覺了。她不再下樓用餐,只是躺在床上用勺子喝她的湯,顯得毫無興致,也不發表任何評論,無論大廚為她做什麼,她根本無所謂。
烏普雷希o史密特覺得這個沒有味覺的女人很親切,他喜歡她的直率真誠,然而,無法避免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他休了兩天假後回到「燈塔」,這位女房客已無任何反應了。他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他很想觸摸她,撫摩她的手、她的臉或她的臂膀,但他不敢,因為他從不曾如此行動過。「在那種狀態下,她無法向我傳遞訊息,讓我知道她是否喜歡近距離的肢體接觸,所以,我終究還是放棄了。」
大廚不得不再次與顧客告別,在他的職業生涯當中,又增添了一個悲傷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