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書房/曖昧與清晰間險險的平衡 《2010陳育虹──365°斜角》
【聯合報╱李進文】 2011.05.07
推薦書:《2010陳育虹──365°斜角》(爾雅出版)
你還沒問,陳育虹日記寫到六月就忍不住自己問了:「那麼,對這本預備給人看的日記(或手札、筆記,任何一種命名),讀者又能期待什麼?寫者的立足點何在?書寫的意義何在?」
然後,她將日記當詩寫,詩本來就不是一種文體,詩是一種狀態,存在於曖昧與清晰之間。
她將詩融入每一個日子,如此心領神會又美好地感染閱讀者,這不是信手拈來,絕對需要技藝與靈犀。
儘管你對「日記與否」釋懷了,陳育虹可不,或許無心可能有意,她以智性布設感性,她發揮博覽的才能,將很多人的「日記」融入她的日記中──
一月有胡適《藏暉室劄記》及《周作人日記》。四月蘇珊.桑塔格日記。五月紀德日記。六月夏濟安日記。七月希薇亞‧普拉斯及林獻堂日記。八月米格爾.托爾加日記。九月林懷民流浪日記及吳爾芙日記。十月魯迅日記。十一月梁漱溟日記。十二月卡夫卡、孟克日記……在其間穿梭的是「一個很鬼很鬼的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貝索亞(fernando pessoa, 1888-1935)的日記The Book of Disquiet(台灣譯名《惶然錄》,而陳譯為《不安之書》)。這位貝索亞每隔一些日子就會浮現在陳育虹的日記穿針引線。前述那些大作家、學者及詩人的日記反而滿足了讀者的窺探,而陳育虹則繼續若隱若現。蘇珊說:「日記裡我不僅能在人前更開放的表達自己……」這似乎頗難,所以陳育虹說:「我做得到嗎做得到嗎面對自己至少在日記裡」。這其實反應出陳育虹在書寫過程是真心地自我提問,並試圖尋找另一種表達自己的方式。
對她來說,或許「允許留下來的,不是繁瑣的日常,只能是詩」。
這本書亦可視作一年的「山居筆記」。以她的「山中小樓」為圓心向外輻射,現實中射程最遠的一次是三月到中國江南,另一次是七月到蒙古。存在,總需要一些行旅的動盪。多數的日子透過觀察與閱讀跨時空向外輻射追索,對話……「一個人在屋裡看書看樹想著這山居小樓也值八十億回憶」,她說。
日記看似平靜,其實熱鬧。她引入她所閱讀的作家作品和日記,大夥兒閒閒圍坐壁爐一角爭相對人生提問,可以笑可以哭,但說好不需要答案。如同她想像跟詩人希薇亞‧普拉斯說話:「我總是告訴人妳不瘋。妳是太纖細太敏感的一根交感神經,時時刻刻抽痛。文字讓妳痛,四周讓妳痛,生命讓妳痛。」陳育虹在日記中對世界的動盪、人禍與天災發愁。她思索生命與死亡頗觸動人心。她對家庭私我著墨雖然不多,但讀著讀著,漸漸明白那是稟性,非刻意閃避。
日記中有一隻野貓「琥珀」她叫牠「影子」。影子和陳育虹所養的「藍貓」是這一年中生動的配角。這一年間影子從獨來獨往,到懷孕,到八月生了四隻虎斑小貓。影子如同「時光命題」,貫穿整部日記。
陳育虹像她的貓影子一樣,看庭院的草本,凝視雨霧,觀照詩的內裡,如同貝索亞說的:「重要的是知道如何看,/知道如何不加思索的看,/知道看時如何看/且在看時不思考/思考時不看。」
她把詩從天涯海角帶入生活裡。不是翻譯給我們,是要印證給我們;不是硬要送詩來,是送感覺來,來感覺簡單生活也可以詩。
閱讀閱讀再閱讀。將閱讀化作淡淡的生活態度,這不是容易的事。她暗中展示她的閱讀,她的好奇。對新辭彙,對原子、黑洞、琉璃、草木、蟬、蛇、蝸牛。對世界之外的世界,對世界之內的細節。她好奇。細節細節細節針針繡出她後院的薄霧她孤獨的靈魂像水滴滴落水面像「液體落在液體上產生的波紋,是最美最溫柔的一種律動……」而且,她是漣漪的圓心,朝向365°角斜射。
於是也可以將此書當作閱讀索引、指南,尤其是詩的閱讀。讀著讀著經常好奇她下一刻會引誰的詩誰的作品跨時空來到眼前,讓人有一頁一頁往下翻的好奇。她的文字音色在日記裡製造像波赫士的三稜鏡所映射的迷宮,那是魅,那是一股磁力。作為詩人,陳育虹是清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