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駐版作家鍾怡雯答客問
【聯合報╱鍾怡雯】 2011.06.19
創作這事特別吃腦--聯副7、8月駐版作家鍾怡雯答客問
如今成名的管道可多了,五花八門的什麼唱歌比賽、選秀,部落格弄個古怪極端的演出,再惡心也能成名,媒體最愛這些了,成名快又早,何必辛苦寫作?……
對蔣為文嗆小說家黃春明一事的看法
●請問鍾小姐:
對於蔣為文嗆小說家黃春明先生一事,以一個在台的馬華作家,以及大學中文系教授的角色,您如何看待此事?(讀者李逢宇)
答:
小傢伙,你是全世界最優秀的貓!
圖/本報記者林錫銘攝影
逢宇,這件事表達意見的人夠多了。
我只有一個建議。請蔣先生成立極具個人風格的閩南語文學系,此系可以訂定系規,舉凡公文往返、教材、課本、論文,以及國科會申請案等等悉用羅馬拼音寫成,簽名也是。授課交流則一律全用閩南語。蔣先生可以聘用理念相同的同仁,栽培自己的學生,自成一國,不必為了沒什麼效果的抗議,而浪費時間精力,而悲憤填膺。
●請問鍾小姐:
妳是早慧且成名甚早的作家,會不會有「轉型」、「瓶頸」這一類壓力?如何克服呢?面對年輕讀者,妳會像張愛玲那樣說:成名要趁早呀?還是告訴他們慢慢來比較好?(海浪)
答:
海浪,每一個創作者都會遇到轉型和瓶頸吧,創作跟這兩者幾乎可說是唇齒相依。我把它們視為「三位一體」,說不上什麼壓力,或者克服壓力。
對於年輕讀者(應是作者?),我最想說的是,寫作不一定會出名。早慧又天才者如張愛玲,才能好整以暇的說,成名要趁早呀。那是天時地利人和各種神賜的條件齊聚之下,難逢的機緣。如今成名的管道可多了,五花八門的什麼唱歌比賽、選秀,部落格弄個古怪極端的演出,再惡心也能成名,媒體最愛這些了,成名快又早,何必辛苦寫作?投資報酬率太低了。
話說回來,如果真是天才,要他們慢慢來也不行。天才自有天才的出場方式,光芒擋都擋不住。他們不受規範。一出場,你就知道,這是個角色。張愛玲不就是?
支持學生投入文學獎競逐嗎?
●請問:
1.相較於小說的虛構,散文的寫作被普遍認為是個人真實的記述,它是否容許虛構?或者,它有屬於自己的虛構性?
2.近年來文學獎越來越多,但所謂「得獎腔」、「得獎公式」卻儼然隨之成型,這是文學獎機制遭受詬病的一點。以您豐富的參賽經驗,如何看待現在的文學獎機制?您支持學生投入文學獎的競逐當中嗎?
3.有了創作的興趣之後,發現想要獨處的時間和空間的需求變多,但有時又覺得自己快被寂寞反噬,請問老師曾經有這種煎熬的感覺嗎?如何調適的?(江同學)
答:
江同學,你的問題很專業,我只能擇要回答:
1.大體上如此。你的問題就是答案了,散文有自己的虛構,詩也有自己的虛構,它們的虛構跟小說的虛構不同。用很不學術的方式來談這個問題好了。我們用文字留住情感和細節,用文字思考。文字和思考之間隔著時間,文字總是在思考之後,所以,文字怎麼可能老實的記錄,或者完全的寫實呢?寫作永遠是「後見」之明,是細微而繁複的觀察,它必然有剪接和跳接,所以,散文絕對有屬於自己的虛構邏輯。
2.對一個年輕寫手而言,參加文學獎可以磨練和刺激寫作,我當然支持學生參加文學獎。然而文學獎不能成為寫作的目的,「得獎腔」和「得獎公式」都是捨本逐末,寫手和評審同時都要反省。這幾年文學獎確實很多,受到文學獎加持的作品未必受到矚目,文學獎的光環似乎也沒那麼亮眼了。不過,我始終樂觀以對,多總比沒有好吧。
3.我一直都很喜歡獨處,也擅長獨處,享受獨處。獨處時一點也不寂寞,做事或不做事,或者不想做事,都很快樂。我沒有臉書也沒有部落格,寧願發呆,能夠獨處是那麼難得而可貴。獨處和寂寞對我而言是兩回事。如果你覺得會被寂寞反噬,那就減少獨處的時間吧,在你還把它們當成一體的時候。
●敬愛的鍾怡雯老師,您好:
我是一名高三生。
我很喜歡閱讀您想像不受拘限的散文(時常令我拍案叫絕!),並且從中觀照、感應一些人生共相。也從老師數本散文集裡得知:您委實是文學獎的常勝軍。身旁有若干為文學獎奮戰、前仆後繼的鬥士,我實在佩服他們的精神,但令我迷惑不解的是:究竟是什麼驅使他們不斷寫作、投稿?得獎固然值得欣喜,但沒有得獎的作品難道就不是佳作嗎?並且我認為,創作與個人生命情感、生命經歷相互依附共生,但又有誰能夠批判、評斷他人發自肺腑、至性至情的作品呢?謝謝老師撥空聆聽我心中的謎團,且衷心期待您的回覆。(凡鳥)
答:
凡鳥,每個人參加文學獎的原因都不同,他們不斷為文學獎奮戰的動力為何?我可能無法代答。不過,如果他們持續寫作,有了理想的作品去參加文學獎,這是好事吧,至少符合文學獎鼓勵寫作的宗旨。只怕有人在文學獎的路上越走越遠,而不知歸返。
沒得獎的作品當然有可能是佳作。不過,這裡有兩個問題必須先釐清。第一,作品為什麼得獎?第二,佳作為何?第一個問題涉及文學獎的機制。作品往往要遇到對的評審,才可能得獎。換而言之,評審不同,可能得獎名單就會洗牌。所以,入選是實力,得獎是運氣。這幾年文學獎越來越多,我曾遇過一篇作品在三個不同性質的文學獎流浪,最終投「中」了第三個。沒中獎的話,他大概會投第四、第五次。這樣不太好,違背了寫作的本質。
第二個問題:何謂佳作?文學不是數學。數學有標準答案,可是文學沒有。因此,即使評審標準一模一樣,也極可能投出不同的作品。因為文學語言是描述性用語。描述性用語都具有「趨近」,但不等於也無法等於的特色。所以,當兩位評審都表示他們喜歡有「創意」的作品,並不表示他們會有共識。「創意」必須對應到他們各自的閱讀歷史和美學品味。投射到實際作品上,往往差異很大。這個「創意」,是各自表述的創意。
評審依自身的標準挑選心目中的佳作,這是他們的工作。好的作品誠如你所說的,是跟個人生命和情感緊密相依的。然而當它以文字的方式出現,必然具備感染的力量,而非僅是作者自身才能體會的,獨一無二的神祕體驗。表達自己,繼而跟別人溝通、交流,這是你寫作的用意之一,也是所有藝術形式的根源,對吧?
馬華文學的現況?
●您好:
可概述馬華文學的現況?和您自己預期在十年後,馬華文學的發展會如何?謝謝。(Joseph Lo )
答:
Joseph Lo,我很想賴掉你的問題,第一問實在太大了。馬華文學的現況?即使是概述,都要幾萬字的論文吧。雖然如此,我還是試著從幾個角度切入:
1.馬華文學很弔詭的不是國家文學的一部分,國家文學必須以馬來文寫成。它就跟馬來西亞的獨立中學一樣,完全沒有政府的資金挹注。雖然如此,獨中依然培育了無數人才,馬華文學也依然有一定的能量可以向華文世界發聲。
2.馬華文學包含西馬、東馬和旅台一脈。這是陳大為論文《馬華文學的三大板塊》的論點,為的是凸顯東馬的寫作能量,以及旅台作者跟在地作者的差異。
3.馬來西亞的華文報紙的文學副刊很少,文學雜誌也少得可憐,出版當然也不蓬勃。《星洲日報》的文學副刊一周一次,《南洋商報》一周兩次,所以,創作者最大的困難是發表園地太少。進入部落格時代好些了(有嗎?)。前些時候,朋友來信說「這裡狀況不太好」,沒多問,一直以來都這樣吧。作者出了書要自己去行銷,全馬跑透透。
以上的陳述都不太妥當,也易產生片面之辭的誤導。相信再羅列下去我也不會滿意的,好像怎麼敘述都說不到要害。第一項的觀點,看來我很在意馬華文學沒獲得政府承認似的,實際上剛好相反。說來話長,請你讀我的論文吧。第二項的觀點在陳大為的長篇論文裡可以表述得很好,可是經我這麼輕描幾句,嫌太整體化又單一化,好像東馬、西馬和旅台是截然不同的三大塊,三大塊又各自變成一個整體。其實就台灣讀者較熟悉的旅台一脈,每一個創作者風格都不同,只是常常被「馬華文學」打包成一體,抹去了差異性。第三點則純粹是發表狀況觀察,總而言之,這題我答得很不滿意。投降。
第二問。我無法預估馬華文學未來的十年,對不起。為什麼是十年,不是二十年或更久?你好像應該問巫師,或者巫婆吧。
養生祕訣?
●鍾小姐:
我是您的讀者,也聽過您的演講,驚訝於您不但沒有一般想像中作家的不修邊幅,並且神采奕奕,請問您的養生祕訣?(友梅)
答:
友梅,印象中作家很少不修邊幅,不知道您是見到了哪位?
我神采奕奕?嗯,講課總要打起精神吧。不論是睡眠不足或生病,只要講課,不得不「神采奕奕」哪。其實我小毛病不少,別人看不出來而已。
我們的身體十分精密而複雜,身體又跟精神脫離不了關係。兩者的維護都十分不易,尤其年過三十。這些年我漸漸摸索出一套自己專用的維護作業,但不一定適合每個人,每個身體都是獨特的,自有自己的運作方式。
我的職業是教書。教書是耗神耗體力的工作,老師無精打采,要死不活的,學生就跟著打盹。老師生氣勃勃,至少還有訓誡學生的力氣。另外,創作這事特別「吃腦」(即耗神,廣東話特別傳神),也得身強體健不可。研究工作就更不必說了。吃腦的工作特別催人老。頭腦常常高速運轉,也容易失眠。我儘量做到以下幾個原則:第一,生活規律,儘量早睡。第二,定時運動,而且要做對運動。做錯運動,不如不做。我的瑜伽老師和氣功師父都這樣告誡學生。第三,儘量不外食。我把打理三餐視為生活的一部分,跟運動一樣,都是強迫自己離開書桌,讓頭腦休息的方式。
最後,也最困難的是,讓自己在精神上成為強者。我寧願照顧別人,也不要別人照顧我。以上簡述。我不能答太長啊。
貓跟陳大為的地位,誰比較高?
●鍾小姐:
您和您的丈夫陳大為先生都是知名作家,請問您們的生活與創作處於怎樣的合作或競爭關係?(讀者阿飛)
答:
阿飛,這應該私下聊吧。簡單的說,我們只有合作關係,沒有競爭關係。外面的競爭太激烈了,回家還要競爭,也太累了吧!
這一兩年來,我家老爺慢慢學會了簡單的家事,唯君子遠庖廚,他只會煮麵。我受我媽影響太深,或者也可以說,我媽把六個女兒教得太好,總而言之,我完全接收了她對待我父親,以及打理家務的方式。我的原則是,我家男人絕對不能餓飯,一日三餐之外,依四季總有不同的甜湯和茶飲侍候。下了課,我還是會回家做晚飯。非常傳統,非常不女性主義。
●鍾老師:
請問在你們家,貓跟陳大為的地位,誰比較高?請問伺候貓的是您還是陳大為老師?(喵吉拉)
答:
這隻貓有個怪名字,叫十點二,幾乎每天都會到屋頂上來跟鍾怡雯打招呼。
圖/本報記者林錫銘攝影
喵吉拉,陳大為號稱主人一號,常常誇獎小傢伙是「全世界最優秀的貓」,小傢伙大概也認定他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主人」。就這點而言,他們的地位是對等的,沒有高低之別。主人一號上三樓,牠衝到二樓歡呼迎接,我呢,叫牠半天都不理我。主人一號不在,才來我書房。在牠心目中,我的地位比陳大為低。
伺候貓?你指的是清理貓沙,幫貓梳毛,買貓食,或者一年一次到獸醫那兒打針嗎?或者幫貓洗澡?這些事我們都分工。我做而陳大為絕不的:一,把臉埋到柔軟的貓肚子。牠的肚子有種迷人的氣味,跟我非常對味。埋著埋著,牠就打呼了,我們算是各得其所。二,搓麵糰,即揉肚子,牠會呼得很厲害。取悅貓最好的招數。這算「伺候」貓嗎?
●請問鍾怡雯:
妳仍然失眠嗎?還是說寫作讓妳克服了失眠?妳還會看到阿飄嗎?還是說,在文學的世界裡,阿飄也可以跟妳和平共處了?(王伶菲)
答:
伶菲,我偶爾失眠,謝天謝地。寫作不是安眠藥,治不了失眠,不然失眠的人都去當作家了。
關於阿飄,哎!我不知道要怎麼談,這種經驗適合當閒聊的話題,很能炒熱氣氛,可是,不宜在此怪力亂神。在文學的世界裡,阿飄根本不存在,它被轉化成文字,反映了作家的幻想和恐懼,或者,作家的特異能力。如果心無罣礙,就無有恐怖,也就可以跟阿飄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