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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萬康：當時戰情膠著，我只能用故事逆轉2
011/06/20 【博客來OKAPI／文／林泰瑋】
一時關公撫鬚尋思片刻，朝萬康問道：「小兄弟，俗話講，有人為活著，有人為生活。你是否幫令尊著想過，如果一個人好容易活下來，生活機能盡失，值否？」萬康道：「愛因斯坦駕崩，骨肉凋零，世人希望將他的大腦留下來，臭皮囊只留一小塊，自有一小塊的樂趣。家父平凡，但對他而言，活著一小塊，就是一小塊生活，如此自足自high，豈有不成全之理？」判官插入譏道：「我看這根本是變態。」萬康不願看他，臉朝關公回覆道：「價值觀因人而異，每個人的生死都是一樁個案，不宜將自己的觀念加諸每一人身上作指揮。」關公道：「既屬個案，一樁個案驚動萬教，大家夥兒全為你老豆一人瘋狂，延誤其他民生事務、公共事務，弄得判官大人積案如山，仙僮鬼民情緒浮蕩。如此煽動，蕞爾個案豈該有如此規格？」萬康好無禮，指著關公道：「你是關公，不是公關。個人生死個人了，我爸賴我爸的病，你回你的行天宮。」保生大帝一旁拍桌怒斥：「不得無禮！」

「去年6月16號」，用張萬康自己的話說，「我爸出事那天。」在這個人生命的巨變啟動之後不久，張萬康在他的部落格上，開始發表一系列文章《道濟群生錄》，這系列文章至最後一回〈闘雞回歸關關闖 小大團圓悄悄說〉為止，共計二十回，即是這本小說。

在想像中，一本陪伴父親對抗病魔的故事，更該是一本懺情之作。但在這本書中兩個主角即為「萬爸」與「張萬康」的小說裡，除了科別與病房間，往返輾轉新遇與重逢的醫護之外，其他更重要的角色，是藥師佛、陰間判官、宮毘羅、關公、「萬爸」救過的鴿子，與家裡的養的一雙「業畜」：家中的貓與柴犬。刻意以章回小說的方式寫出，彷彿《三遂平妖傳》的傳統，一路延續到了充滿SNG連線與網路嘴砲的當代台灣。

張萬康說，開頭是個心情。在醫療體系的日常裡，醫生護士總是家屬感謝的對象，但在這個真實案例裡，張萬康看著父親的境遇，確實覺得是「含冤蒙難」。無論父親的病情與醫病的周旋都萬分沈重，「戰況膠著，我們只會這個」。張萬康的「這個」，可不只是鋪陳結構，也不只是哈拉唬爛，而是這些的總和，再加上多一點與別不同的野放文字與奇巧文思帶來的樂趣。

關於採用章回小說的形式，除了他對於某種「民國」人物講話的調調，與各路戲曲的調性一直充滿興趣之外；也有小說寫作上的理據。章回的形式不像嚴謹定義的「現代小說」那般，需要去營造場景細節，這有助於他在說這故事時的「那口氣」。更可以使得情節裡，那些病房內外與天界異界、病情數據與體內魔境裡，那些正和炎魔大王、惡水娘娘苦戰的藥師佛轄下特戰兵團戰情實況，得以巧妙切換。

更重要的一點，是張萬康想著，即便個人的與家族史裡，再大的含冤蒙難，對別人來說很可能毫無興趣。所以他必須借用章回小說容易召喚的喜劇形式，讓讀者一回一回讀下去。而且這文章當時還在部落格上逐回連載，總有即時的讀者回應。有讀者希望奸邪嘴賤的判官，或者忠直討喜的鴿子的戲份增加，種種反應不一而足，而他總會在故事繼續下去時作些回應。

這竟直如某種說書人傳統了。

這種創作自覺甚至往往先於讀者。談到第十一回〈花判官串戲三岔口 野山豬大鬧ICU〉，這很可能是全書最荒謬爆笑的場景，但也可能是一段最苦痛掙扎的心境：兒子「張萬康」在延命與尊嚴的選擇裡有所動搖，準備找尋機會拔除「萬爸」的維生系統電源。當他躲在床底下伺機下手的時候，本為了行政程序方便，早想把「萬爸」銷案的判官，借引開注意的理由，遂行性騷擾醫生護士群的願望（還會留下屍斑）。「性和暴力的元素，暴露出存在場景的荒謬」，偶而會特意表示自己對西方文學小說理論不熟的張萬康，說這其實也很可以借用誰與誰的理論，來說那些關於醫療機制異化的種種。但他更寧願這麼說，「我只是想像那些我不在場的時間裡，他們是怎麼照料對待我那躺在床上的父親」。

2006年，憑短篇小說〈大陶島〉得到「聯合報小說獎」首獎的張萬康，從2000年就開始寫作一部他一直還寫不完，期待兩年之後自己功力有成足以對付的類章回體小說《淮海戰役》；之前也曾在PPT台籃板，以章回體寫作當時SBL台銀隊的《籃影球蹤錄》。在這本註定於今年華文創作中別樹一幟綻放光芒的《道濟群生錄》裡，似乎已經在個人小說寫作上有某種完成。但關於這本小說寫作裡的小說倫理與情感波動，關於那些讀者對於書中「張萬康」與「萬爸」的父子各別的感動與親切，張萬康大概已經選擇用小說做了回答。無論從文壇裡的派別傳承，或讀者即將遇到的新奇閱讀體驗來看，這本小說，至少已經先得到了王德威與朱天心幾乎毫不保留的推薦。

剩下的，如同對自己老父蒙難含冤的不平如何抒發，也還考慮著讀者的閱讀願望，在這本謔而不虐的小說裡，除了醫場現形，也還有許多懷抱善意的人際場合，「其實我有時亂想，這本書裡我對醫病種種很努力寫得中肯。會不會有一天，這本書也變成是每人家裡都可以有的，就是家人生病，如何聽醫生的言外之意、如何向醫院反應、如何避免防衛性醫療等等的參考書？希望能因為讀過這本小說，知道在遇到我這種事時該怎麼處理。這也算是一種悲願吧？」

最後一句話他低下頭來說，髮梢掃到桌面。等他又抬起頭來，又說起了哪些書中對話的機鋒、藏好或剪裁過的合韻設計、對哪個神佛性格塑造上的頑皮心思，關於這本書的裡外，他還有說不完的故事，臉上表情如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