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小說走出的歷史版圖
瓊瑤之所以是瓊瑤,主要在她自己有穿透社會家庭個人之間矛盾的魅力筆法;而「瓊瑤現象」之所以未曾倏起倏落,則當然跟這些永恆的矛盾始終存在,是脫不了關係的……
欠瓊瑤作品一個公道
年歲越長,越覺得我這個世代前後(四年級、五年級)養成的知識分子,多少都欠瓊瑤作品一個公道吧,尤其男性。
我指的是,以瓊瑤作品的流行廣度與時間長度而言,早已超越了評論界對其刻意的忽略或貶抑,而兀自建立起自己的版圖與城堡。不過,由於文化人刻意的視而不見,或冷嘲熱諷,遂使得「瓊瑤現象」彷彿不存在似的,任其讀者與觀眾,數十萬、上百萬的累積,從台灣到海外再到中國大陸,匯流成足以與金庸、高陽鼎足而三的華人最暢銷作家;然而,比起金庸、高陽,很顯然,「瓊瑤現象」是被嚴重低估的。
不論是小說的暢銷數量,或電影、電視的賣座票房與收視率,「瓊瑤現象」歷久不衰,已根本融入台灣流行文化的土壤裡,不但是時代的產物,甚且,也是形塑時代的動力之一,只不過,相較於大論述的滔滔不絕,受迫於嚴肅知識圈的冷漠忽視,「瓊瑤現象」的沁入人心,是以更隱晦、更周邊的方式,長期鼓舞了一群群現實世界裡,追索如夢如幻之愛情境界的人。
複雜弔詭的接觸經驗
高中時,我念新竹中學,離台北仍有一段距離,不過台北文化圈的動態,卻能遙遙撼動我們的校園。那時自詡進步高中生的,很少不注意到台北明星高中的風吹草動。像建中陳曉林論瓊瑤的〈覆霄霄〉,發表數年之後,仍在我念高中時小圈子裡的文藝少年人手一篇。至於《拒絕聯考的小子》吳祥輝,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我對「瓊瑤現象」最初的矛盾體會,正是那時。陳曉林對瓊瑤的嘲諷,深獲我心,可是,那時候,我交往的文藝女青年,多半會讀瓊瑤(讀者若看看張曼娟、 郝譽翔,對這套「瓊瑤典藏」的推薦文,便不難理解昔日男性、女性文藝青年在「瓊瑤現象」上的差異了)。
於是,男女文藝青年在「異性相吸」的過程裡,必然要處理彼此對「瓊瑤議題」的分歧。在異性相吸下,我們男生,是讀呢?還是不讀?當時聰穎的女文藝青年,一針見血:「你若不碰瓊瑤,怎能對瓊瑤下定論?」問得好,不是嗎!
這便是我高中時期,對瓊瑤小說的正面接觸經驗,複雜且弔詭。參雜著一點男性小知青的傲慢,以及為了迎合想一親芳澤之女文藝青年的不得不然。也可以說,我的心是站在批判瓊瑤的對立面上,我的身卻倚靠在文藝女青年的裙襬旁,一邊讀瓊瑤小說,卻更一心找瓊瑤作品的麻煩。說來有趣,打高中起,陸續讀過的瓊瑤,竟積攢了不少。
當我自己接受了大眾文化、流行文化的理論資助後,加以年歲漸長,更懂得體貼的理解周遭朋友親人,是如何長年累月的,在瓊瑤小說、瓊瑤電影、瓊瑤電視劇的浸潤下,一邊排遣自己百無聊賴的人生時光,一邊撫慰自己於現實世界裡某種黯然傷魂的心靈缺憾,同時,又藉由瓊瑤經營出的劇力萬鈞的情節,認識並紓解了自己對龐大家族體制於親情倫理的壓制。
通俗作家也能反映現實
說瓊瑤小說與電視、電影「很虛幻」,這批評,其實「很空洞」。到了二十一世紀,無論在台灣或在大陸,我都碰過瓊瑤的粉絲,邊看電視邊啜泣,其中一次,在雲南大理一家小店的午後,四位店員與女老闆,擠在電視前,看瓊瑤的《還珠格格》。毫無疑問,女性依舊是最大宗瓊瑤迷。這現象透露的是,即便在「五四運動」之後那麼多年,即便在共產主義中國,在資本主義台灣,依然有許多女性,是透過瓊瑤筆下營造出的男性壓迫、女性受迫,以及,在愛情關卡前,男性懦弱、女性堅毅,等等簡單二分法的邏輯,去認識、去看待、去理解、去寬宥自己於現實處境下的無奈。
若純屬虛幻,瓊瑤不可能紅那麼久。若現實世界裡兩性關係早臻完美,或徹底個人自由,那也不會有瓊瑤長期屹立的空間。可以說,瓊瑤之所以是瓊瑤,主要在她自己有穿透社會/家庭/個人之間矛盾的魅力筆法;而「瓊瑤現象」之所以未曾倏起倏落,則當然跟這些永恆的矛盾始終存在,是脫不了關係的。
瓊瑤本來就不以知識分子(至少是學院知識分子)自我看待,但她從事的文字創作,多少使她必須去觀察社會,捕捉矛盾,並以動人的鋪陳,去感動讀者。也就是說,即便是流行、通俗、大眾的文字工作者,即便他們首先須考量作品的暢銷,亦難免不會把所觀察到的一般民眾的生命難題,巧妙地融入創作。理由很簡單,要勾起人們的共鳴,要吸引讀者或觀眾的認同,唯有觸及他們生活裡的痛苦與歡笑,才可能暢銷!與所謂嚴肅作家不同的是,通俗作家為了閱聽人的便利,會在敘述風格上,作淺顯易懂、遠為劇情化的鋪陳;在解釋個人命運、提供個人出路的解答時,相對會採取較單一、較簡易的推論。但,這都不足以推翻,通俗流行作家也能反映現實,凸顯現實的價值。
「郴江幸自繞郴山」,數十年了,瓊瑤仍是屹立不搖的瓊瑤;「為誰流下瀟湘去」。反倒過去不少不屑、低估她的評論者,早已消逝於台灣多變、逐新的言論市場了。或許,這正是對「『瓊瑤現象』很虛幻、不現實」,最好的辯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