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生活,藝文活動永遠精彩紛呈。還記得古蹟日中山堂到北門郵局的歡樂踩街,還記得怪怪名字的剝皮寮有著意想不到的精彩,還記得西門紅樓邊的創意市集長年出攤,還記得國父紀念館地下一層的閱報室和老人合唱班。
這種文化的活力與柔軟身段令我深深感動,它不僅是精英的,更是大眾的,它不止關照和吸引浪漫的青年,也同樣尊重和吸引著顫顫巍巍的老人家們。
九旬壽翁也參加
那次我去金華街,參加龍應台基金會的沙龍,主題是70年代的鄉土文學論爭。進屋時我就驚了一下,聽起來這麼學術的題目,居然來了滿滿一屋子男女老少,他們,都研究文學,都懂文學史?到了問答環節,聽著爭相舉手的人提問,我才知道,他們不一定懂,但他們願意聆聽,願意聚在這裡聊聊。有個戴紅圍巾的老人,站起來第一句話就是「我今年92歲了」。哇,剩下的話我全不在意了,只顧著盯著他瞧,一個92歲的老人居然還來聽文學講座啊。
接著,一個高大的老爺爺起了身,用一口大蔥味的國語,問了一個我已記不清的問題,只記得龍應台這麼回答:以前我都說我是湖南人,後來有一次在歐洲開會,碰到一個大陸的學者,大家自我介紹時他說,「我是湖南人」,我接著要說「我是湖南……」的時候,忽然覺得有點彆扭有點怪,好像他是湖南人那是如假包換的,我這時在他面前也這麼說,突然就有點心虛,那種感覺就像,如果他是正宗的中國人,我就有點像是冒牌。頓時,一屋子1、2百人哄堂大笑。
我那時為了學位論文要寫龍應台,準備會後去找她,想要讓她先對我有點印象,於是也爭著舉手提問,很幸運地被點到,臨機一動似的脫口說道:「按龍老師的說法,那我就是今天在這裡的一個正宗的中國人吧。」又是一陣大笑。
想聽聽他的故事
沙龍結束時,我掃視了一遍全場,真的來了很多老人呢,而他們都頻頻看我,看來,我可能不只先給龍應台留了點印象。那個在我前面提問的高大老爺爺三步一回頭地衝我微笑,於是我乾脆爽快一點先開口:「您好啊,您是哪兒人啊?」我也不曉得怎麼開口就問了這麼一句,老人家倒好像很高興我的搭訕,依舊大蔥味十足地答:「我啊,呵呵,我是山東人,不過我現在這麼講我也心虛了,在你面前好像我,是不是冒牌的啊,呵呵呵。」唉呀,都是龍應台,扯出什麼正宗冒牌,我打心眼裡沒這麼想過,可現在倒確乎我們之間是有一點什麼不同的了,於是除了笑說「怎麼會」,其他的也就嚥下肚去,不知當講不當講了。
老爺爺卻接著說下去:「大陸上還沒有這樣的沙龍吧?」「啊?」我一愣。「你看我們這兒,老的、少的,幹什麼的都有,大家觀點可能不一樣,但是都坐下來,各抒己見,討論討論,多好呢是不是?」「呵呵,是啊,挺好的。」「大陸上大概沒有這樣,這麼隨便的吧?」他慈眉善目的,絕不像是要向我挑戰,我卻本能的有一點點自衛,可能是常聽到類似的問話,有些台灣人的大陸印象好像還是有些陳舊了,我該來幫他們更新一下:「呃,大城市、大學裡也開始有了,當然是沒這麼普遍,慢慢來,有個過程吧。」他還是微微笑著:「所以啊,你來,多看看是好的,台北這樣的活動可多啦,我就經常參加。」
我也微笑著、看著、聽著,忽然就很想有一個晴日的下午,帶一隻錄音筆或錄音機,或者一支鉛筆和一個小本子也行,請這山東老爺爺講給我聽他的故事:他是山東哪裡的呀?來台北的時候多大?有家人嗎?困頓的歲月裡,他曾經像很多山東阿伯一樣,在眷村騎車賣過饅頭嗎?解嚴後他回過老家嗎?那裡怎麼樣了呢?他又是怎麼慢慢就自豪於「我們這裡」的台北了呢?我沒有寫大江大海的野心,只是一下子覺得,他這樣的老人,背後一定都有悲歡離合的故事,如果沒有人問沒有人聽,也許很快,歷史撲面而來,就再也不會留下了。而那些歲月風雲對我,都是撲朔迷離而別具魅惑的。
文學沙龍,絕不僅僅是一堂文學課,只是一個偶遇的普通老爺爺,卻隱隱向我透露出這個時代和這個地方的生命經緯縱橫。在我心裡,它遠比一場學術會議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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