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張曉風老師辦公室的路,也是陽明最美的一條路。 圖/陽明大學提供 |
──記陽明,我優游其間三十六年的學校
陽明不甚有美景,唯一可觀的是俯瞰關渡平原,再過去,就是遠方觀音山的絢爛落日了。春天有梔子花和相思樹的香息,秋天有台灣欒樹的黃花和紅果。不過,這一切哪裡抵得上佳秀子弟日日茁長,終成其為桂馥蘭馨的美景呢?……
1.楔子
我一個人站在一列大岩石旁邊,岩石有一層樓那麼高,表面是沉穩的灰黑色。然後,我看到我身邊還有另一個人,這人,是我的丈夫。這件事,發生在民國94年底,94年底的夢裡。
場景我極熟悉,這是我教書的學校,這座山上全是這種岩石,而夢中那塊岩石位在第一教學大樓的西側,靠近通識中心的東側。這種石材叫唭哩岸石。
夢裡,我很驚訝,我問丈夫說:
「咦?你怎麼跑到我的學校來了?」
所謂我的學校,是陽明大學,不過我更喜歡它從前的名字──陽明醫學院,老實素樸,幹嘛趕時髦去升格作大學?
丈夫回答我說:
「我來幫你收拾辦公室!」
夢中的我更驚訝了,口裡沒說,心裡卻一直轉念,奇怪呀,這個人怎麼會來做這件事?平時一周之中周末的晚上教他洗一次碗是可以的,教他到我的辦公室來幫忙收拾,那是他絕對不可能答應的事。當然,反過來說,我也不會賢慧到跑去為他收拾辦公室。
夢中的我想到這裡忽然心轉淒涼。我想,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死了,我現在已是鬼,而他,不得不來幫我處理辦公室裡的遺物。
就在此刻,我醒了。
那時候,我剛發現患了大腸癌,正要安排開刀。我自己圓夢說,這大概是表示我內心仍有恐懼吧?畢竟,死亡,是多麼奇怪又陌生的題目啊!
夢醒後,我很好奇,自己變成鬼以後為什麼不去魂遊八方,享受一下不再為肉體形質所拘的自由?反而巴巴蹭蹭的跑到學校去。學校,才是我這一生魂夢所依歸的地方嗎?
我怔怔不知怎麼回答。
我把夢說給丈夫和女兒聽,女兒聽了立刻抗議說:
「啊喲!你怎麼變成鬼也要先跑回學校去呀?」
唉,我自己也不解,從六歲起到此刻,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學校,如果我的魂夢會不小心跑到學校去,這種事,哪裡是我擋得了的呢?
2.沒有醫生要下鄉
那是民國64年的春末夏初,韓偉先生打電話給我。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要去你家看你。」
他是我所欽佩的人,但他「那件令人欽佩的事」其實說來也頗令人傷感。原來他因成績優秀,考上了公費留學,既是公費,依契約,學成之後自當歸國服務。不過那年頭是五○、六○年代,國內生活條件和研究條件都不好,所以一旦放這些優異分子出國,他們就留在美國不肯回來了。韓偉其人因為一向磊落誠實,覺得當然非回國不可,由於「眾人皆留我獨回」,所以在當時差不多變成「怪事一樁」,他回國之日,居然上了報紙,變成新聞了。
此人來找我做什麼呢?
「今天早上經國先生召見了我──」
「唔──」
「他說,他要辦一所公費的醫學院,他說,鄉下人生病很可憐,沒有好醫生,合格的醫生大部分只肯留在城市裡,現在來辦一間公費醫學院,學生免費讀,讀完了以後就要接受分發,到邊遠地區去服務。」
「我接下來會跑去美國勸一些學者回來教書──但,在這之前,我想先請你答應我,到這所新成立的陽明醫學院來教國文,醫學院的人文教育也是很重要的。」
「你給我三天時間考慮一下。」
啊!要不要去呢?這院長有學養,有擔當,有理想,會是個好主管。而醫學院學生的素質又是眾所周知的優異。但我已在母校東吳大學中文系開著我心愛的課,如果離開東吳中文系,我就注定脫離「正軌」了。我在醫學院教國文,再怎麼教,也只會是個「非主流」,我要去嗎?
不過轉念一想,「非主流」也有不少好處,可以沒有人事或行政的壓力,不會捲入不必要的是非,可以我行我素,倒也自在。
何況打算聘請我的是一個極有醫學教育理想的人,大家一起,從一塊磚開始搏鬥,真也是人生難得的好因緣好際遇啊!
三天後我答應了韓院長,電話中他很興奮,說:
「太好了,我發出我的第一張聘書了!」
那年頭沒什麼三級三審,憑的就是一句話。經國先生選韓偉,或韓偉聘老師,都是「一句話!」。現在聽來雖十分詭異,但當年那種「一句付出終身」的痛快淋漓是多麼令人發思古之幽情啊!現代主管流行的說法是對應徵者說:「來件敬悉,本系擬於╳月╳日進行初選,屆時如獲通過,會請助教告知。」此後當然又是囉囉嗦嗦的三級三審。而主管不必識人拔人,只需在會議中做個主持人就可以了。
韓偉另有一事令人難忘,他在任時,每到暑假發新聘書,他總是親自到辦公室來。見了面,鞠了躬,親自雙手奉上(是名副其實的「禮聘」),並且說幾句感謝的話。後來也許學校變大了,聘書則或用郵寄或塞在辦公室門縫下,或由助教轉交了。
民國74年暑假,曉風(右)在雲林縣四湖鄉和箔子寮一帶做醫學生的帶隊老師,當時是盛夏,脖子上的毛巾不是為了禦寒,而是為了擋汗。 圖/曉風提供 |
韓院長治校嚴謹且以身作則,初期的陽明其實像一個大家庭,第一屆學生只招了一百二十人,宿舍還沒蓋好,大家住在唯一的一棟大樓裡,男女生宿舍也在一起,中間隔個木板,簡直比美美國大學宿舍經過鬼鬧學潮以後才爭取到的那種「男女比鄰宿舍」。但在那個純真年代,同層宿舍,同學相處也只如手足。
那棟樓是石頭蓋的,莊嚴敦實,大家上課在其中,上班在其中,吃飯在其中,開會在其中,泡大體和解剖大體也在其中。反正,你想不跟別人熟也難,成天走來走去都會碰到老師或同學。三十年後同學會,首屆畢業生無不懷念那段親密歲月。唉!現在大家擁有的空間大了,可是在甲大樓上班的人和在乙大樓上班的人很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4.我們的學生,救活了
創校初期有個同學在榮總(那是同學的實習醫院)為肝病病人打針,不小心針頭戳到自己,得了猛爆性肝炎,一時全校的人,心都抽起來。除了各自禱天之外,院長要求榮總「不計代價全力搶救」,同學凡能捐血的都捐了血,希望能把這同學整腔的血都汰新。啊,後來得知他痊癒時,大家是多麼欣喜若狂啊!
但就在同時,有另外一家私立醫學院,有位同學得了同樣的毛病,似乎因為當時他的父母旅行在日本,沒人為他簽字,病情一耽誤,便死了。學校裡有個能頂住事的大家長,真是好。
學校裡有位教授書教得不錯,卻被補習班延聘了,那時各醫學院都開始流行設碩士班和博士班,台灣又流行補習,連考博士也自有人教你怎麼考。這種師資當然難求,所以薪水大約是正規大學的六倍。但此事讓韓院長知道了,他毫不容情,只問:
「你要選哪一邊?」
那位老師選了補習班。
所有的學者,不管多權威,發聘之前他都有約定,其中包括不賭博、不在校抽菸。他的理由也很有意思,他認為這些學生將來都是醫生,醫生會教病人別抽菸,所以醫生自己就不該抽菸,因此醫生在醫學生時代就不該抽菸。而做學生的既不該抽菸,教授卻抽,這怎麼說得過去?
有些教授大概認為這保證只是個形式,偷偷抽上幾口誰又知道?不料後來竟頗有幾人為此離職。
那年頭在台灣美國自由主義很當道,而董氏基金會還沒有辦法來杜絕公共場所的抽菸行為,韓院長竟常常挨罵。連他去世之日,也竟有某報紙的社論認為他禁菸的作風過分。我當時心中十分不忍,打電話去跟那位雅好音樂的張姓主管請求一點公正的論述。他的答案竟是「社論又不是新聞,沒有更正的必要」。如今那家報紙已歇業,張先生也已因肺癌早逝,反而是韓偉「公眾場所不見菸」的理想在世界各先進國家都在執行。
依照制度,教授做若干年後有一年可休假,那一年,韓偉也沒閒著。他一跑跑到極南方的恆春,在那裡看診行醫起來,他說:
「既然教學生下鄉,自己就該先下!」
5.桂馥蘭馨
前些年,鬧SARS,我的心不免緊揪,因為在第一線上拚命的多是我的學生啊!電視上看到璩大成願意受命赴和平醫院(當時指定的防SARS醫院)幾乎淚下,但口裡卻笑起來,說:
「啊喲!這傢伙,幾年不見,怎麼變得那麼白了呀!」
他在我班上的時候是個黑黑高高英颯逼人的豪氣少年啊!但白歸白,中年的他此刻跳出來,單刀赴疫,仍然是豪氣少年的作風。
陽明不甚有美景,像台大之有溪頭,唯一可觀的是俯瞰關渡平原,再過去,就是遠方觀音山的絢爛落日了。春天有梔子花和相思樹的香息,秋天有台灣欒樹的黃花和紅果。不過,這一切哪裡抵得上佳秀子弟日日茁長,終成其為桂馥蘭馨的美景呢?
有一年,在周穎政同學(他現在已是陽明公衛所的所長了)的邀請下參加了陽明暑期服務團隊,去到四湖鄉。那時早期學長徐永年已在當地行醫,他開著輛老車四處去了解鄉民的病情。我跟著他走,走到某家老宅上,院子裡有一只不用的老甕,我教他試試看去要,他去了,老人家看是「醫生的老師」想要,就立刻許了。我回來洗乾淨,放在學校通識中心的長廊上,插上些枯枝,作為一景。不知道的人看它只是一甕,對我來說,它卻是早期畢業生上山下海為老農老圃治病的一番念記。
曉風從四湖鄉撿回來的甕,放在通識中心的辦公大樓。 圖/曉風提供 |
國立陽明大學,是一所以醫學、生物科技、生命科學研究為主的研究型國立大學,前身為1975年設立的國立陽明醫學院,1994年改為現名,設有醫學院、醫學技術暨工程學院、生命科學院、牙醫學院、護理學院及人文與社會科學院等六個學院。現任校長梁賡義。
陽明大學校歌
曉風作詞 陳建台作曲
鳥尖連峰旭日東昇,
唭哩岸上萬木含春;
窮究生老精研病死,
今日新苗他年杏林。
軍艦岩頂振衣千仞,
神農坡前際會風雲;
仁心仁術服務人群,
犧牲奉獻澤被全民。
大哉陽明,大哉陽明,
探生命源,立天地心,
慎思明辨,真知力行,
以傳聖賢薪,用證萬古情。
陽明大學校訓
真知力行,仁心仁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