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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緣有盡 心誼長存

內容

臺靜農先生手書葉嘉瑩夢中聯語:「室邇人遐,楊柳多情偏怨別/雨餘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嬌」,此書法去年底於葉先生溫哥華家中被盜。
葉嘉瑩/圖片提供
──從〈富春山居圖〉跋文談到被盜竊的一幅臺靜農先生書法

近來在兩岸藝壇上有一件盛事,那就是在中國藝術史上極為著名的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在經歷了巧取豪奪以及焚燒和斷裂的種種劫難後,其所殘餘的分別存放在浙江省博物館與台北市故宮博物院的兩截倖存的部分,目前正在台北的故宮博物院中聯合展出。關於黃氏繪畫的成就,在中國藝術史中早有定評,當然無需我在此更為辭費。我現在所要寫的,只是黃氏這一幅名畫〈富春山居圖〉後面的一段跋文所引起的我的感慨。

泥上偶然留指爪

黃氏本姓陸,生於南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南宋覆亡時,他只有十歲左右,而他的父母卻都早已先後亡歿,當時有一位居住在浙江永嘉名叫黃樂的老人,認養了他做為嗣子。據說這位老人對他極為賞愛,一見面就曾經欣喜地說「黃公望子久矣」,而這也就是他後來何以被名為黃公望而字子久的緣故。黃氏天資聰穎,十二、三歲時,曾應神童之試,其後也曾一度進入仕途,但因性情不適於官場生活,遂棄官而去,遨遊山水之間。與他同時的夏文彥(也就是他在跋文所提到的雲間夏氏)在《圖繪寶鑑》中,稱述他的山水畫之精妙,曾經說他在虞山居住時,「探閱虞山朝暮之變幻,四時陰霽之氣運,得之於心而形之於畫,故所畫千丘萬壑,愈出愈奇,重巒疊嶂,越深越妙」。他也曾與當時的楊維楨、張雨、方從義、倪瓚等避俗之士,先後加入過新道教。他曾經為倪瓚所繪的〈六君子圖〉題寫過一首詩,說「遠望雲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陀。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可以見其品格修養之一斑。當他七十九歲那年,與他的師弟無用一起來到了富春山。此山面臨富春江,江邊有世所稱仰的高士嚴子陵的釣台,他與師弟無用一同住在附近的南樓之上,於是這裡的江山人物之勝,引起了他的畫興,開始了他的〈富春山居圖〉的創作。而每日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師弟無用,既賞愛他的畫作,也被他作畫投入之精神所感動,又擔心這一幅畫之不能長保,於是就請求黃氏在此一畫卷之末,題寫了一篇跋文。原文是「至正七年,僕泊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佈置如許。逐旋填劄。閱三四載,未得完備。蓋因留在山中而雲遊在外故爾。今特取回行囊中。早晚得暇,當為著筆。無用過慮有巧取豪敚(通奪)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跋文後記有年月及署名,云「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前一日。大癡學人書于雲間夏氏知止堂」。「十年」指的是元順帝至正十年,以干支計為庚寅年,是西曆的1350年。「歜節」指的是端午節。當黃氏題寫此一跋文時,他已經是八十二歲高齡了。其後八年黃氏逝世。此一畫卷為他的師弟無用所保有。無用本名鄭樗。在經歷了元代滅亡的世變以後,鄭樗也於不久逝世,他所寶愛的此一畫卷,遂輾轉流傳於不同的收藏家手中。其間當然有巧取也有豪奪。直到清順治七年,那一年恰好也是庚寅年,是西曆的1650年。距離黃氏跋文已有三百年之久的時候,這幅畫卷遭遇了一場劫難,因被火焚而斷裂為兩截。這其間當然有許多故事。我們現在能對此一畫卷之輾轉流傳略知一二者,則是因為幸而有一些賞愛此一畫卷的人,曾經為之寫下了一些題跋的記述。

1966年葉嘉瑩(伽陵)赴美講學時,臺靜農先生錄唐人詩贈別。
葉嘉瑩/圖片提供
原來在明代成化以前,此一畫卷曾為當時的大畫家沈周所保有,其後被人詐騙而去,轉賣給了蘇州的一位名叫樊舜舉的節推。沈氏後來在樊氏家中曾經又見到了此一畫卷,但已無力購回。沈氏感慨之餘,在卷末題寫了一段跋記。其後此一畫卷於明代隆慶年間又流入到了無錫談志伊手中,談氏曾經邀集了當時的一些文士如文彭、周天球、王登等人一同觀賞,諸人也曾分別寫有題識。其後至萬曆年間,此一畫卷又流入於另一位大畫家董其昌之手。董氏晚年家境困窘,將此一畫卷典質給了吳達可,吳氏之子吳正志與董其昌為同榜進士,雅愛書畫,曾經在此一畫卷的騎縫之處,都蓋上了自己的收藏之印。及至吳氏歿後,此一畫卷傳入了其幼子吳德裕的手中。吳氏友人鄒之麟曾在吳氏處見到此一畫卷,並為之寫有題識,曾敘及明代覆亡之際,「問卿(按吳德裕字問卿)一無所問,獨徒跣而攜此卷,嗟呼!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殉之矣」。而也就正是這一位欲以性命殉此畫卷之人,乃於其面臨歿世之際,竟欲以此一畫卷為殉,將之投入了一爐烈火之中,視火盛乃轉入臥內。幸而問卿之從子吳子文,「疾趨焚所」,將此一畫卷自火中救出,此一畫卷遂在劫火之後斷裂為二。孰知那一位將此一圖卷自火中救出的吳子文於不久之後竟將此一圖卷轉售他人,而以前曾為此一圖卷寫有題識的鄒之麟,即親見此畫之流轉無常,所以在其題識之後曾為之加一轉語,云:「東坡不云乎『冰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按東坡詩原句應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夫人世之間本來一切無常,連自我一身尚且不能常保,更何況是身外之物呢。不過物雖不能常保,而透過這一些題跋的文字之記述,卻使得千百年以下的觀賞之人,對於千百年以上的那一些愛賞者的一份情誼,仍然感動不已。

經歷「物緣有盡」的失落

我最近恰好也經歷了一次「物緣有盡」的失落,原來在我溫哥華家中客廳和起居室所懸掛的幾幅書畫,竟於去歲(2010年)十二月被盜竊一空。我個人本不是一個耽溺於物的人,所以實在可以說是家無長物,更從來不會主動購藏什麼古玩書畫,就連一般婦女都對之極為喜愛的珍寶首飾,我對之也並無興趣。這一次所失落的五幅字畫都是師友所饋贈,所以對之頗為珍愛,我所珍愛的不是「物」的價值,而是當年師友饋贈給我時的一份情誼。因此在讀了有關〈富春山居圖〉之得失流轉的一些記述時,遂想到何不將當年師友饋贈這些書畫時的一份情誼記寫下來,如此則若干年後無論這些書畫流轉到何地何方,只要讀到我這些記述的人,他們就也必能在觀覽這些書畫之時,聯想起與這些書畫相關的一份情誼。這或者也可以做為我對當年贈我以這些書畫的師友們之高誼的一種感念之情,以及今日我竟使這些書畫從我自己家中被盜的一種愧疚之意的一點表示吧。

我所失落的書畫共有五幅,其中我最為寶愛的是上一世紀六十年代中臺靜農先生所書寫的我於夢中得句的一幅聯語。我於1954年經許詩英先生推介進入台灣大學教書。當時臺先生是中文系主任,他身邊常有一些曾親自從他受教過的弟子們圍繞左右,而我則是一個外來的中文系的教師,所以頗存自外之心,何況我年輕時性情羞怯,因此從來不曾到臺先生府上做過私人拜訪。直到六十年代中,有一天臺先生忽然打電話來,要我到他家中去一趟。原來那是因為不久前,台大中文系鄭騫教授的夫人逝世,鄭先生是我的老師顧隨先生的朋友,鄭師母曾經在他們家中熱情接待過我。當時鄭先生的母親還在,我尊稱她為太師母,鄭先生的女兒不過十餘歲,就稱我為葉大姐。所以當鄭師母去世時,我就寫了一副輓聯,聯語寫的是:「萱堂猶健,左女方嬌,我來十四年前,初仰母儀接笑語」,下聯寫的是:「潘鬢將衰,莊盆遽鼓,人去重陽節後,可知夫子倍傷神」。臺先生見到這幅聯語後,以為我寫得不錯。不久後,台大中文系的董作賓先生逝世,臺先生就叫我代擬了兩副聯語,一副是代台大中文系全體師生擬寫的輓聯,上聯寫的是:「簡拾流沙,覆發汲塚,史曆溯殷周,事業藏山應不朽」。下聯寫的是:「節寒小雪,芹冷璧池,經師懷馬鄭,菁莪在沚有餘哀」。還有一幅是代臺先生私人擬寫的輓聯,上聯寫的是:「四十年駒隙水流,憶當時聚首燕台,同學少年,視予猶弟」。下聯寫的是:「三千牘功成身逝,痛此日傷心海上,故人垂老,剩我哭君」。

從此以後,臺先生遂經常打電話來,要我替他寫一些聯語,有輓聯,也有賀聯。前後約有十副以上之多。一般情況是他打電話把我叫去後,向我介紹一些與要寫之聯語相關的情況,我回來擬寫好了以後,再送去聽取他的意見。總體說來,他對我擬寫的聯語大多是獎勉有加,只有一次提出了一點小小的意見。那是于右任先生逝世時,臺先生要我代他寫一副輓聯。我擬寫的聯語,上聯是:「生民國卅三年之前,掌柏署卅三年之久,開濟著勳猷,朝野同悲國大老」。下聯是「溯長流九萬里之遠,摶天風九萬里之高,淋漓恣筆墨,鬚眉長憶舊詩人」。我曾與臺先生商討下一聯的末一句是用「鬚髯」還是用「鬚眉」。于右任先生以美髯著稱,所以本來我想用「鬚髯」,而臺先生性格通脫,以為不必如此拘執,不如逕用「鬚眉」似更為渾成。如此我與臺先生熟識了以後,我就逐漸消除了羞怯之感。

有一次和他談起來我睡夢中的一些詩句和聯語,臺先生聽了後,極感興趣,而且告訴我說他早年也曾在夢中夢到過詩句。不過臺先生在生前從來不把他的詩作示人,所以他也未把他夢中的詩句告訴我,但卻要我把夢中的詩句和聯語告訴他。當時我因為夢中的詩句只是斷句,所以未曾寫下來,但我夢中的聯語則是完整的,於是我就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這一副夢中的聯語。誰想到過了十來天,臺先生竟然親自把這一副聯語寫成了一幅書法,而且用壓鏡的方式把這一副聯語,鑲嵌進了一個寬約三十五公分,長約七十五公分的美麗的鏡框之內送給了我。我的夢中聯語,上聯是「室邇人遐,楊柳多情偏怨別」。下聯是「雨餘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嬌」。(上)

【2011/07/1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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