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肯吉陳 |
聲音也會老的。聲音裡飽含時間的殘留物,像海浪退去後留在沙灘上的貝殼、碎礫,亦是不能整型的。那些午後,我玩吉他玩得指尖長了繭,聲音在最好的狀態。可那聲音是一去不復返了。
我想要一件件記下喜歡過的事物,假使有一天,萬一真有那麼一天,我慢慢失去了記憶,從這個備忘錄裡,能夠掇拾的,是我真心喜歡過的事情。比方我喜歡在午後彈琴唱歌,唱整整一個下午。失憶的人,手指觸撫琴弦還會有感應嗎?歌聲可以跨越認知、奔揚內心最深處的感受,是嗎?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天天過這一種愜意的下午時光。我離開一家莫名其妙的雜誌社(呃,那是個雜誌大爆炸的時代),老闆是個官方關係良好的科技博士,找來不少年輕人開辦一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要做什麼的雜誌,管帳的是他老婆,很典型地長著一張刻薄的臉相。真的是無頭蒼蠅瞎撞啊,撞三個月我頭就昏了,昏到離職後竟去應徵一份證券記者的工作,而我對股票的知識,連一個公司的營業額和盈餘是什麼都分不清楚。
那是一份要三十五元的證券晚報,在台灣迎接大多頭市場來臨時大張旗鼓徵才。面試時,社長一邊低頭看著我在雜誌社寫的報導說:「文筆不弱啊!」另一位面試主管問我:「你對郭婉容一句話造成股市連跌十九天有什麼看法?」我愣了愣才開始說:「買賣股票課稅,很公平啊……」
沒站在股票族這一邊,我以為一定不會被錄取的,繼續看著報紙上的人事廣告,第二天要我去上班的電話卻來了。
我一張股票都不曾買賣過,連公司小妹都比我懂;組長指派給我的卻是當時的產業龍頭水泥股,再搭配紙業,兩個路線,扣掉在中南部的公司平日只要電話聯繫,加起來需要跑的上市公司不到十家。比起在雜誌社,每月企劃新題目、重新建立人脈、不斷歸零的狀態,報社工作很單純。不過一切從頭,我不避諱對人說:「我不懂財經,更不懂股票……」不久卻發覺,「什麼都不懂」,在那個股市狂燒煙霧瀰天的時空裡,竟成一道微妙的護身符,令我處處遇貴人。
聲音比甚麼都準
那些公司發言人第一次見到我時似乎都覺得怪怪的,那是我的尼泊爾時期。一位同業,某報的阿仁有次忍不住對我說:「去買幾套正式點的套裝穿吧!妳的形象太不專業了。」不是我少女病,我解釋:「我穿那種正式的套裝、窄裙很難看的,我嫂嫂說我太瘦穿窄裙好像修更。」「像誰?」「小卷。」阿仁大笑。不必穿名牌套裝我也很有自信的,忍不住炫耀:「別小看我,不信你試試看!」我問他有哪家公司是平常採訪不到的?他說了家不太理他的水泥公司,唔,那位發言人比起來稍年輕,未婚,很健談,三句話要夾一個英文單字。我立刻帶阿仁找他去。阿仁出來後很感慨的樣子:「妳知道妳們女孩子在這個圈子裡跑新聞,最好的出路是什麼嗎?」「什麼?」「找個有錢老公吧,把握機會,我說真的。」阿仁真直接啊。其實我常接觸的都是公司「發言人」,至少都是中年人了,我又沒有戀父情結。而那些發言人,可能平日見到的記者,更在意的是指數與股價,我亂問一些怪問題,比他們有趣多了,大概會有這種心理吧。「妳還是小孩子!」那個滿口英文單字的發言人曾重複對我說這句話,他說:「我看女人的年齡不看外表,講話的聲音、語調,比什麼都準。」那年我二十四歲。
聲音也會老的。種種的回春手術、祕方,針對的都是外型上的。近日聽到一位醫師的說法:都沒有用的,因為眼睛會洩露年齡,無法整型!我想還有聲音,聲音裡飽含時間的殘留物,像海浪退去後留在沙灘上的貝殼、碎礫,亦是不能整型的。
有一位紙業公司的副總,每次見面耐心地給我上財經課、建議我找什麼書參考,我很快地惡補、熟悉了所有相關術語,才能聽懂別人說的話。有一位水泥公司副總,每個月水泥業各公司發貨量報表一出來,首先傳真給我,我的新聞刊登出來時,他報記者都才剛收到工會的公告而已。發貨量是水泥業的景氣指標,我到同業工會找來歷年各月份發貨量資料,做成趨勢圖、比較圖表,就把產業新聞當圖象詩寫好了,有時則找些人物,當小說寫吧。隨著水泥業景氣的狂飆,我居然成為組裡的傑出記者,每個月拿獎金。像我這樣一個數字感奇糟、絕對不要問我身上任何東西多少錢買──從來記不住價格的人,竟然會是傑出財經記者,真是我人生的光榮時刻啊!在我的好朋友們大牙還沒笑掉之前,還真的有人來挖角了。
與媽媽相伴的時光
那時報禁解除不久,報社普遍人才荒吧,同時有三家報社向我招手,其中之一是阿仁幫我推薦的。找我去,不怕我搶他飯碗嗎?阿仁笑著重申一次他對我的「出路」的忠告。我跟他的上司談過,一切都說好了,結果沒去成。因為媽媽。
媽媽那時已經是癌末了。她洗完頭髮,我幫她上捲子,摸到她的頭皮底下有地方軟軟的,緊張得不敢問,我們總不談病。我那時幾家公司早已跑得爛熟,有什麼事情,他們會主動通知。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不像同事們要早起看盤。做早餐跟媽媽一起吃,我做的法國吐司不是吹牛的,媽媽不會弄這些西式的東西。中午以前進報社寫稿;下午選一家公司走一趟,甚至有時哪也不想去,兩三點鐘就回家了。母親在樓下,我在樓上彈唱,或者敲揚琴。我自學的揚琴,已能敲〈天山之春〉、〈春到沂河〉這樣的曲子。書桌上,有時媽媽剪枝茶花給我插著。那是我倆一段親密的時光,雖然大半時間並不太對話。
我好像處在一種近乎極樂世界的狀態裡。常看到一些小故事描述天堂的樣貌,說在那裡每個人靜靜的看書。那的確是天堂,但有點無聊;怕讀書的人嚇得說:還是不要上天堂吧!我的天堂,早晚讀喜歡的書,下午要彈琴唱歌的。許多作家描述對音樂的癡狂,都只在聆聽,但人體就是一個最好的樂器啊。太多人寫美食、看畫、聽音樂的美感經驗;而歌唱,聲氣從腹部悠悠通過咽喉、唇齒,把具象的歌詞、抽象的旋律拋吐出來,聽覺器官同時承接住這歌聲,不更是一個完滿自足的美感創造!
那真是一段奇異的時光,我在舉國瘋狂、股市長紅的年代,近距離從事報導工作,心靈卻是徹底的與世隔絕。一邊陪伴生病的媽媽,一邊整個人放空了,暫不考慮未來,完全沒有工作壓力、成就壓力,一旦換工作,這個狀態就結束了。我跟媽媽說了,大報大概操得比較兇吧,以後沒有這種好日子了,最主要日報是晚上進報社,白天跑新聞,以後要很晚才能回家哦!我忘不了媽媽失落的眼神。那完全不是她,她是極好強的女性,我大學成績不錯,但對自己的未來徬徨猶疑不想考研究所,她曾失望得不得了,她希望我當教授。她不是那種要小孩陪在身邊的人。
那時候的她,真的不像她。在我書桌上插瓶花?她從來不做這種文謅謅的事,在以往,大概連聽到都會啐一口:「肉麻!」也許,她已經預感自己的時候到了。我們又親密,又遙遠,一個在樓上彈琴唱歌,一個在樓下翻報紙讀小說;彷彿我是退休的人,而她倒比較像蘊釀著要寫作的樣子。
我已經預演了自己的退休生活吧?那些午後,我玩吉他玩得指尖長了繭,聲音在最好的狀態。可那聲音是一去不復返了。
一個春雷大作的午後,母親突然休克倒在路上,送到醫院時已經不治。我想不起媽媽最後對我說過什麼話,我們總只是靜靜的相處啊!我像小時候在夜市裡迷路找不到媽媽那樣大哭。
放下從前一夜長大
一心一意彈琴唱歌的午後生活就這樣結束了。母親過世不到一個月,便有報社的文化中心來找我。那位留著兩撇短髭的主任跟我面談時,手上拿著一份過期的流行雜誌,原來是一位老同事向他推薦了我。我畢業後為那份雜誌工作了一年多,每天早出晚歸,是真的「上山」、「下海」採訪,月月熬夜寫稿、校對,那可能是我工作至今吃最多苦頭的一年,嚴重睡眠不足,也面對最多不可預期的狀況。比如在人馬雜遝的屏鵝公路上,猶豫自己要不要坐上飆車少年的摩托車?比如在超輕航機上,親手握住駕駛放開手丟給我的操縱桿,呼嘯掠過腳下的大地、河川。比如面對一位帥得不得了的建築師,考我某某他佩服的名女人,「妳知道她嗎?」我尷尬地搖搖頭,「妳完蛋了!」他目光犀利地盯著我說。我痛苦得要窒息,到現在想起還難受,即使後來那「名女人」的名聲並不光彩、實在不怎麼值得佩服,我想起當時的難堪還是笑不出來。又比如我採訪過一個作風特異的設計師,他住在交通不便的山上,經營公司只用電話遙控;在家,他喜歡裸體。我奉命約訪他,掛上電話前,忍不住問了一句:「可是……我去的時候,你會穿衣服吧?」話筒裡傳來獅子般的狂笑。那位留著兩撇短髭的主任,手裡拿的正是那一期的雜誌。
我如願進入那家報社跑音樂,不知道自己即將捲入生命裡一段痛楚的風暴。風雨來臨之前,我每天為那架五橋半大揚琴一絃一軸細細調音。敲琴時,手腕要鬆,兩手力度要平衡,輪竹才輪得均勻……不久,這些全都失衡、走音了。情感世界像有人把我的琴軸亂撥亂轉一通。自己想做什麼,更不知道了。好像忽然失了聲,也無法唱歌了。
一年後,我終於打起精神,到美國去。臨行前,我一一到那些久違的公司告別,謝謝他們的寬容。尤其那位紙業公司的副總,我對他深深一鞠躬,感謝他如師如父的教導。還有那位水泥公司發言人,臨別那天我對他說了很多話,說自己這一年來的近況,過去總是我聽他說。我們握手道別時,他說:「妳比較不像小孩子了。」
唉,聲音也是會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