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火車站。◎劉克襄/攝影 ▲砂石車司機。◎劉克襄/攝影 ▲荒廢的公車站。◎劉克襄/攝影 ▲山腹上沙包築牆。◎劉克襄/攝影 |
砂石車載運砂石的速度很快,大卡車靠近挖土機,不過五分鐘左右,隨即滿載了砂石下山。透過濛濛灰點的玻璃,我繼續吃驚地看著整個山谷的忙碌,彷彿在非洲,或者某一個悲慘的第三世界。很難想像,這是自己的家園。
一個近午的冬日時節,我抵達了台東南陲的大武。
天氣悶熱猶如酷暑,從空無一人的車站出發,穿過排灣族的小村,一路晃蕩到車輛往來頻繁的海邊公路。二十多分鐘的柏油路,我感覺身體如同曬成乾癟的蜥蜴。
這兒是南迴公路最大的中途站,十多家飲食店比鄰偎集。我看到了7-11,手機販售店,一間超市,還有十來間餐廳飲食店。
挑了家明亮,密閉,蒼蠅較少的餐廳,快樂地享用一碗海鮮麵,進而再買了一瓶許久未飲用的啤酒解暑。半年了,莫拉克颱風後,大武的海邊不知近況如何?六個月前,新聞報導附近的海灘堆滿了漂流木,漁船進不了港,也出不去。日正當頭,我仍決定到海邊觀看。
海邊荒路短暫相逢
沿著觀光商鋪的小巷叉進去,穿過一處砂石廠,再經過一輛正要發動的砂石車。眼前的海邊荒路上,果然有不少尚未消除的漂流木。我隨即被一棵孤瘦的九芎樹吸引。它從漂流木間挺出,樹幹被鋸斷多處,唯枝頭頂端仍有一片羽葉生長著,努力地殘活著。
九芎是排灣族的引火植物,但多生長在平原或森林。它竟在此荒廢地頑強佇立,心頭不免浮昇一絲尊敬。
瞧了好一陣,取出相機拍照。突然間,我約略聽到砂石車引擎熄火,車門大力關上的撞擊聲。我回頭,只見一位大哥從駕駛座跳下來,帶著惡狠的表情,走到我面前,「請問你是哪來的,在拍什麼?」
我報以微笑,告知自己只是個旅人,正在無聊地遊蕩。他端視我的背包,再看我一副登山裝扮,繼續充滿半信半疑的眼神。
我主動地把數位相機裡的內容展示給他看。
他仔細端詳後,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是什麼環保單位的,嚇我一跳。」
「這棵樹長得很特別,所以想要拍它。」我指著眼前的九芎。
「這樹快死了,有什麼好拍的。」司機還是很不解,但語氣不再充滿警戒。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繼續重覆先前的話,「它很漂亮。」
牛頭對不上馬嘴,他點起一根菸嘆,主動改了話題,「前幾日環保局來抽查,害得我們很慘。」
他繼續解釋,砂石車若超載,環保局要罰四萬多元。但有些警察好心,多半都會接受他們的央求,改以未繫安全帶為由,幾百元就打發了。
我點頭回應,順便解釋自己來此的目的,一邊看著眼前的漂流木。
他隨即再探問,「我要上山去載砂石,你是拍照的,要不要坐我的車上山去拍?從那兒看海更加漂亮。」
上山拍海景,我的樂趣並不高,但上山載砂石?我對此反而感到好奇,因而露出一副興致高昂的意願,「我很想上山去,但再過四十分鐘,就要搭乘往西海岸的火車,這樣來得及嗎?」
「沒問題,我們半小時就能上山載完砂石回來。」他自信滿滿。
這麼難得的機會,其實沒搭上火車也無所謂了,當下我自是爽快答應。
沙塵滾滾的土石戰場
司機隨即邀我坐上披著厚重灰塵的大卡車。大卡車踏階通常特別高,一般人很難一腳踩蹬,還要藉助旁邊車桿的輔助,才能爬上去。這位司機的大卡車更加困難,因為右邊車門打開,早就堆了三桶油污溢滿外表的柴油。
他隨即向我致歉,馬上用一張硬紙板鋪在上頭,隔開下面的油漬,「這樣應該沒問題了。」
我苦笑著,像隻青蛙仰攤開肚腹,抱著背包和相機,躺了上去,竟然還能用安全帶扣住自己。
砂石車在濱海公路急駛了一段後,彎進了一處排灣族的部落,叫大鳥。原來砂石車要載砂石的地點在大鳥上方的台地。去年八月莫拉克颱風時,大鳥部落上方的兩座山崩塌了,形成嚴重的土石流,比911時紐約兩棟大樓的傾塌更加壯觀。整個大鳥部落的家屋去掉了三分之一,其它地方亦岌岌可危。
如今颱風遠去,兩座山的崩落砂石仍殘留著,彷彿暫時停歇的活火山,隨時會再爆發。若不儘快處理,等下回颱風到來,難保不會有第二回的土石流。
從去年八月,這兒便開始有三四十輛的砂石車和挖土機進出,不斷地運載砂石下山。這位司機大哥為了謀生,當然加入了行列。
我上車後,他基於禮貌,始終忍著不敢抽菸。大卡車抵達時,才探出頭點菸。
我環顧周遭,只見山腹豎起一座長長的高牆,都是用白晰的大砂包堆疊,防止上頭的砂土繼續崩落。其它地方繼續有卡車和挖土機來來去去地工作。整個村落上方的台地,儼然如一場戰爭剛剛結束,還在清理的戰場,滾滾沙塵迷漫於空氣間。沒想到都已經半年了,還是這等兵荒馬亂的風景。我想自己親眼目睹的場景,絕不是第一次,而是自去年迄今,每天都是這般的忙著挖土和載運。
為了已毀的家園
我認真拍了一些照後,繼續跟司機聊天。他姓黃,住在不遠的尚武,是位漢人,小我約莫七八歲。尚武人口比大武多,但車站沒大武熱鬧。一位大卡車司機一日的薪水不過一千多元,工作很辛苦。
大鳥部落的砂石何時運完,他無法預估。只知道颱風前恐難全部清除,只能運多少算多少。運走的砂石,都要傾倒在南興部落旁邊的海岸。我一臉狐疑,生態環境的問題。
司機大哥隨即跟我解釋,「這真的沒辦法。從去年忙到現在,載運的砂石量還不及三分之一。怎麼辦,颱風又要來了,只好繼續運,能做多少算多少。」
砂石車載運砂石的速度很快,大卡車靠近挖土機,不過五分鐘左右,隨即滿載了砂石下山。透過濛濛灰點的玻璃,我繼續吃驚地看著整個山谷的忙碌,彷彿在非洲,或者某一個悲慘的第三世界。很難想像,這是自己的家園。
我再問他,為何不到別地工作,有些司機一天的工資可以高達三四千元。比如載砂石北上蘇花高的。他歎口氣,「賺那麼多有什麼用,家園都毀了。我還是趕快把這兒的砂石運完比較好。」
他準時地把車開回大武。從那兒到車站,走路還要二十來分。但他不能開進去村子,因而跟我抱歉。我必須在此下車,頂著太陽趕回車站。
「有空幫幫忙,把這裡的困境告訴大家。我們需要更多的力量。」我離去時,他又補上這句話。他沒問我做什麼事的,似乎任何人都好,只要能伸出援手都好。只留下手機,歡迎我下回到大武,可以聯絡。那時,他希望大鳥村的砂石已經清光,自己正在另一個地方工作。
我點點頭,感謝他的導遊,還愣在馬路上。他探出頭,大聲催促我,「趕快跑吧,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火車不會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