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念戲劇,爸沒有質疑我「學詩不成又學劍」,也沒有誤解過這個專業的純度或深度。當時遇到已學成歸國的親友,都直率的說學戲劇可糟了,將來找事很難。臨上飛機,還有人熱心建議換個實用的主修為妙,一向言談有禮的爸斷然出口:「我養她!」……
端午前一日,九十八歲的父親停止了呼吸和心跳,面露祥和而去,我們深感不捨,但不容悲傷,只有感恩。回想著他說過的話,雋永的故事在我出生之前開始。
下雪的冬夜,北平城已戒嚴,爸爸坐著有腳踏板的轎車,去接醫生到醫院為我接生。您說,車一停,衛兵就跳下來,一個擎長槍對著巷子這頭,一個對著那頭,爸開始演,女醫師穿著皮大衣提著箱子出來,雪夜裡的反光,您說:「醫生的臉像雪花一樣白。還好我去接,天沒亮妳就出生了。」
這是第一個爸爸常說的故事。
一年多後,舉家南遷,坐京滬鐵路到上海,人潮擁擠,爸得請扛行李的紅帽子,把我跟外婆從車窗托進去:「像送兩只包袱上車一樣。」外婆抱著我坐,爸爸站在車廂裡,實在太擠了,爸起立形容,「我才稍微移動一下,就沒地方放下腳。」爸說:「我就這樣金雞獨立,一路站到上海!」
然後坐船到台灣,正是農曆過年之前。爸說大年初一帶全家去新公園玩,誰抱著我呢?我才兩歲。您只說,每個人抱著毛衣和大衣,走得滿身大汗,台灣過年怎麼這麼熱,大概妳也自己走。
幼稚園,到爸任教的行政專校去開同樂會,小哥獨唱〈高山青〉,媽媽唱〈紅豆詞〉,我跳「古裝舞」。真的嗎?哥哥們都說「有有有,滴不盡相思……」,原來是我的舞台debut,但我只記得那個禮堂放一排排藤椅,大家都搖著扇子。媽媽坐在一個有窗洞的角落對著台上唱。媽說:「爸爸叫我唱大聲一點,我不好意思。」爸沉著且欣慰地微笑。後來才知,您是訓導主任,草創時期的師生同樂,家人都派上用場。
小學開始,我身體不好,功課也不好,承蒙父母不嫌棄,沒有因為我成績差而受責。氣喘發作的夜晚不能睡,媽媽照顧無法躺下又打噴嚏又咳嗽的我,爸爸幫我做功課:明天要交「繡花」。爸爸拿著繡花綳子,對著檯燈,從後面對準了花樣用針。媽媽稱讚了好幾年,爸繡得真好,比小妹好。爸,您注視針線的容顏和動作,我記得很清楚,交不交作業沒有意義,但您有意義,感激您留在我生命中的這個故事。到了今天,我的劇場工作中,隨時都得耐著性子在燈下做手工,感激您那麼早就教過我。
到了小學六年級,為了考初中,還是去補習,晚上坐O東在十字路口下車,經過巷口看到爸爸站在那裡,我下車急跑向他,聽到我書包裡的便當噹噹響,爸也往車站這邊走,說:一女,二金(金陵、金甌)都可以。
媽媽曾有策略,誇爸學問好,字寫得好,導引我們該向爸學習,要爸「課子」,但實施困難,通常上不到幾節課,爸和我們就「放牛」了。但臨到報考大學,父女似乎也不能再做「散淡之人」。爸拿著志願表盤問我「興趣」,對照全國大專院校的科系研究,並沒有讓我這個每學期補考的女兒「喪志」,用紅藍鉛筆先給我實實列出完整的志願順序,我伏案抄寫了一晚,一式兩份,從第一志願填到第一百二十三個,抄完就哭了,以為已經落榜。後來我考上第三志願台大中文系,從此悠遊於爸爸熟讀的古書世界,成為爸故事層級的座上客,如坐針氈的座上客。談笑風生中,爸博聞強記的典故就是飯桌上聊天的抽考。爸指定中文系的留在最後發言,而我未必比學理工學歷史的兄弟有料,呵,雖敗猶榮。
十九歲生日那年,我得到一本大書作禮物。媽先來問,要一件新洋裝,還是一本新書?沒有魚與熊掌的猶豫,馬上說我要那本厚的,價格超過一個月零用錢的精裝本全註釋版的《文心雕龍》。爸憐我,還是讓媽買了塊青色的布料給我做了新衣服。留學之初,想話梅、想榨菜、想海帶,竟然也想《文心雕龍》,爸爸再把書從台灣以海運寄到美國,「嘉兒勤學」,因此再題數語「以誌我思」。這本書是父愛的厚重證據,我仍時常從架上取出,誦讀幾篇,以養魏晉文氣,回想父女之情。
出國念戲劇,爸沒有質疑我「學詩不成又學劍」,也沒有誤解過這個專業的純度或深度。當時遇到已學成歸國的親友,都直率的說學戲劇可糟了,將來找事很難。我沒聽進去,沒在怕,還沒開始呢。臨上飛機,還有人熱心建議換個實用的主修為妙,一向言談有禮的爸斷然出口:「我養她!」父女一笑置之,我怎麼可能要爸爸養我,也不擔心找不到工作,因我「多能鄙事」,但爸,有您這句豪語挺我,就夠了。當年父女誠意填志願,不是在想分發,也沒計量過分數。爸爸務實,但推崇理想與力行,勤謹則成器。
1981年前後,我在藝院籌備處上班,爸奉命遊歐考察,我奉命陪伴老爸。人人提議好玩的去處、好看的景點,老同事開玩笑,守一兄啊,可惜你帶著女兒,很多地方可不能去囉!爸答:「我女兒是學戲劇的,沒有她不能去的地方!」承蒙您二度相挺!了不起的爸,您留下我這行業、這生涯裡的人都未必了然於胸的嘉言。
在南部教書時,常接到您的電話或傳真,要查考您默誦的詩詞全文或出處。我迫不及待翻出手邊版本,或上網路搜尋對照,再用大幅的紙工整的抄一遍,傳真或郵寄給您娛目。回到家,爸拿出來釋析詩作背景、詩人心境。感謝爸爸,這是何等怡養心靈的人生,讓子女有幸見到您詩文書香環繞的老景,感受您看盡世事浮塵、不動於心的境界。
終於輪到我傳真給爸了,編演《舞者阿月》,劇中定情求婚之物,是一支「手錶」。「爸,請教,您的第一支手錶是什麼時候擁有的?很貴嗎?金屬還是皮製錶帶?僅為考證劇情,您隨意回答即可。」爸開心回答:「民國21年,到上海買的,是掛錶,沒手錶,一元一個。民國26年有第一支手錶,沒有牌子,圓型的。上海已流行長方型,要去改的話也是一塊錢,都是皮的錶帶。到台灣有一支瑞士錶,後來送給二哥留念。」
2007年七月,農曆中伏,我去中醫診所貼了膏藥,預防冬天過敏和感冒。「爸,您怎麼都不感冒?」爸看著我背頸上的小貼,笑了。但吃力地輕輕扶著頭,他說:「不能盡其詞。」我聽不準,就在紙上寫了這幾個字問他。爸點頭:「對的。」在紙上寫:「人恍恍然。」並再寫一遍「恍恍惚惚」。我寫:「夏日炎炎,精神難集中。」爸說:「總而言之,」寫:「老矣!」我寫:「到了九五高齡,終於知道『老』的滋味。」爸寫了結論:「可告無罪於生我養我。」幾個字寫完,有點累,略閉眼,跟我說:「站不住。」小聲地探問:「恐怕要大去了。」我對他搖頭:「不會。」他想一想,過一會兒又說:「恐怕過不了今夏。」爸,我急了:「只有站不住,肌肉無力,但腦筋好、胃口好,精神也好,還早。」他斜靠椅背,了然望著我:「只是吃力。」
從父親初度感覺吃力,到幾年後器官真的無力而去,他讓我們在身邊看著老人家的緩緩離世。讓我有更多機會重述、追憶,在您沒說完的故事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