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傑/圖 |
別人家的中國人怎麼吃鹹菜我家就怎麼吃鹹菜。覺得天下的中國人都要吃鹹菜,沒有覺得吃鹹菜特別。記得我姊到縣一中上學時,每次返校都要帶一尼龍網兜「窩窩」(我家對雜麵粗糧饃的稱呼),再帶一大玻璃瓶鹹菜,算一個月的伙食。有一次我媽怕苦了我姊,就背著我爸把鹹菜用油略略清炒一下,哪知這竟成了學校裡最好的菜,聞香識鹹菜,同學皆食。本來要小心翼翼吃一月的鹹菜一天就下完了,嚇得我姊下次不再讓我媽炒了。
這就有一個鹹菜規律,世上窮人家孩子的童年都有一部分是在鹹菜缸裡浸泡。我眼界窄,沒有看到外國人吃鹹菜。八國聯軍都不吃,吃鹹菜屬國人專利。在漢字古義裡,與鹹菜意思最近的一個字是「齏」。齏是切碎的鹹菜,近乎菜末。我最早就覺得宋代人文字裡常出現這個長相不佳的字,窮秀才或當和尚的弱勢群體常吃「齏」。似乎吃鹹菜還有點古風,不知它竟還是代表儉樸的元素。
韓愈〈送窮文〉有「朝齏暮鹽」,條件是夠低的。後來我在北中原鄉間,看到一位「民辦教師」家裡掛有他自己寫的一幅小斗方,上書「齏鹽自守」。我謙虛地問過,才知道是喻示要過清貧淡泊生活,就覺得意好。那時年輕,有熱血,就耽誤了進去,要不我現在肯定一日三餐要吃海參的。
後來聽說,他妻子知道這四字是使男人一輩子也沒轉成「公辦教師」的原因,女人夢想讓丈夫當成公家人。女人目光淺,就把它撕下,一把燒了灶火。活該!如果我再去掛一幅這鹹菜風格的字,肯定有人說我作秀,但我記著這個齏字,它的形狀像是一卷文章下面藏一把韭菜,永無出頭之日的韭菜,埋沒在菜罈裡。
延吉朝鮮族的泡菜、四川的薑芽、保定的醬菜、童年地溝邊的小洋薑、母親的醃蘿蔔條、蒜薹、蒜茄子、父親的泡韭花、姥爺的清水椒、被我姥姥一分為二或者為四為六的白菜根,它們都是一部鄉村鹹菜譜裡的一員,都讓我用牙齒一一讀過,都曾經親身經歷且校勘。
一位醫生兼養生學家警告我說,鹹菜裡有一種亞硝酸鹽,常吃可能致癌。距我村一百里外的豫北林州之所以是世界食道癌高發區,就與四季常吃一種鹹菜有關。
我家鄉窮,條件有限,鄉黨們他們不吃鹹菜他們能吃滿漢全席?炒菜都曾是一種鄉村的奢侈。
一個政府如果永遠領導著人民一直義無反顧地埋頭吃鹹菜,最後還要像我這樣作秀留戀,這個政府的領袖肯定是一位廚子出身,就像我鄉下的伙夫二舅。他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天下最好的飯菜是糊塗就著鹹菜。」
這裡註釋一下,「糊塗」,是我們對玉米粥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