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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人生的邊上 ──與楊絳筆談

內容
  • 2011-07-15
  • 中國時報
  • 【周毅】

     中國作家楊絳近年來閉門謝客,多方婉拒海內外媒體採訪。難得地,在臨近本月17日百歲生日之際,她特別接受《文匯報.筆會》記者筆談答問。本刊特別摘錄精彩部分刊載。

     西曆1911年7月17日

     。仔細論起來,您出生時紀年還是清宣統三年,辛亥革命尚未發生。請問,7月17這個西曆生日您是什麼時候用起來的?

     楊絳(以下簡稱楊):我父親是維新派,他認為陰曆是滿清的日曆,滿清既已推翻,就不該再用陰曆。他說:「凡物新則不舊,舊則不新,新舊年者,矛盾之辭也,然中國變法往往如是。舊法之力甚強,廢之無可廢,充其量不過增一新法,與舊法共存,舊新年特其一例而已。」「今人相問,輒曰:『汝家過舊曆年乎,抑或新歷年乎?』答此問者,大率舊派。舊派過舊曆年,新派過新歷年。但此所謂過年,非空言度過之謂,其意蓋指祭祖報神……今世年終所祭之神,固非耶教之上帝,亦非儒家之先聖先賢,不過五路財神耳。此所謂神,近于魔鬼,此所謂祭,近於行賄。」7月17這個西曆生日是我一歲時開始用起來的。我一歲時恰逢中華民國成立。我常自豪說:「我和中華民國同歲,我比中華民國還年長一百天!」7月17日是我生日,不是比10月10日早一百天嗎?

     崇尚古典清明理性

     問:您出生於1911年,1917年即產生了新文學革命。但您的作品,不論是四十年代寫的喜劇,還是後來寫的《洗澡》《幹校六記》等,卻沒有一點通常意義上「現代文學」的氣息。請問楊先生,您覺得您作品中和時代氛圍的距離來自哪裡?

     楊:新文學革命發生時,我年紀尚小;後來上學,使用的是政府統一頒定的文白參雜的課本,課外閱讀進步的報章雜誌作品,成長中很難不受新文學的影響。不過寫作純屬個人行為,作品自然反映作者各自不同的個性、情趣和風格。我生性不喜趨時、追風,所寫大都是心有所感的率性之作。我也從未刻意回避大家所熟悉的「現代氣息」,如果說我的作品中缺乏這種氣息,很可能是因為我太崇尚古典的清明理性,上承傳統,旁汲西洋,背負著過去的包袱太重。

     《斐多》激發生存勇氣

     問:在您翻譯的四部作品中,《斐多》是您的跨界之作,超出了文學的範疇而進入哲學,蘇格拉底面對死亡「愉快、高尚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這本對治憂愁的譯作,有紀念錢先生的特別意義嗎?

     楊:1997年早春,1998年歲末,我女兒和丈夫先後去世,我很傷心,特意找一件需要我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的工作,逃避我的悲痛,因為悲痛是不能對抗的,只能逃避。我選定翻譯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我按照自己翻譯的習慣,一句句死盯著原譯文,力求通達流暢,儘量避免哲學術語,努力把這篇盛稱語言生動如戲劇的對話譯成戲劇似的對話。柏拉圖的這篇絕妙好辭,我譯前已讀過多遍,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我,他那靈魂不滅的信念,對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觀念的追求,給我以孤單單生活下去的勇氣,我感到女兒和鍾書並沒有走遠。應該說,我後來《走到人生邊上》的思考,也受到《斐多》的一定啟發。

     信仰文化 信賴人性

     問:您覺得什麼是您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最值得驕傲的品質,能讓人不被摧毀、反而越來越好的品質?您覺得您身上的那種無怨無悔、向上之氣來自哪裡?

     楊: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是肯吃苦。因為艱苦孕育智慧;沒有經過艱難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麼坎坷。有了親身經驗,才能變得聰明能幹。

     我的「向上之氣」來自信仰,對文化的信仰,對人性的信賴。總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說的:有念想。抗戰時期國難當頭,生活困苦,我覺得是暫時的,堅信抗戰必勝,中華民族不會滅亡,上海終將回到中國人手中。我寫喜劇,以笑聲來作倔強的抗議。我們身陷上海孤島,心向抗戰前線、大後方。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份子,都抱成團。如我們夫婦,陳西禾,傅雷,宋淇等,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談論國際國內戰爭形勢和前景。我們同自願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文化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有一天,我和錢鍾書得到通知,去開一個不記得的什麼會。到會後,鄰座不遠的陳西禾非常緊張地跑來說:「到會的都得簽名。」鍾書說:「不簽,就是不簽!」我說:「簽名得我們一筆一劃寫,我們不簽,看他們怎麼辦。」我們三人約齊了一同出門,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揚長而去,誰也沒把我們怎麼樣。

     到「文化大革命」,支撐我驅散恐懼,度過憂患痛苦的,仍是對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面對焚書坑儒悲劇的不時發生,忍受抄家、批鬥、羞辱、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我絕對不相信,我們傳承幾千年的寶貴文化會被暴力全部摧毀於一旦,我們這個曾創造如此燦爛文化的優秀民族,會泯滅人性,就此沉淪。我從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發,對外小心觀察,細細體味,一句小聲的問候,一個善意的「鬼臉」,同情的眼神,寬鬆的管教,委婉的措辭,含蓄的批語,都是信號。我驚喜地發現:人性並未泯滅,烏雲鑲著金邊。許多革命群眾,甚至管教人員,雖然隨著指揮棒也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揮拳怒吼,實際不過是一群披著狼皮的羊。我於是更加確信,災難性的「文革」時間再長,也必以失敗告終,這個被顛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顛倒過來。

     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

     問:孔子「十五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那一段話,已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一個生命的參照座標,不過也只說到「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期頤之境,幾人能登臨?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嗎?能談談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嗎?

     楊: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時間跑,地球在轉,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我也這樣,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葉子的變化,聽鳥的啼鳴,都不一樣,New experie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樹上的葉子,葉葉不同。花開花落,草木枯榮,日日不同。我坐下細細尋思,我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一天完全相同,總有出人意外的事發生。我每天從床上起來,就想「今天不知又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即使沒有大的意外,我也能從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體會。八段錦早課,感受舒筋活絡的愉悅;翻閱報刊看電視,得到新見聞;體會練字抄詩的些微進步,舊書重讀的心得,特別是對思想的修煉。要求自己待人更寬容些,對人更瞭解些,相處更和洽些,這方面總有新體會。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鮮感受和感覺。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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