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書房/詩心是韻律
【聯合報╱陳義芝】 2011.07.16
推薦書:張錯詩集《連枝草》
一些相關的訊息,吸引我注目張錯的新詩集《連枝草》。這些訊息包括:近年他接連出版的陶瓷藝論,《香港文學》六月號為他做的專輯訪問,不久前他在《聯副》發表的散文〈母與子〉。
張錯的陶瓷藝論取名《雍容似汝》、《瓷心一片》,流露出追尋、怨慕、素面相見的詩心;《香港文學》的專輯訪談,講到研究領域、美學世界,掩映著飄泊者警醒而又脆弱的心靈;〈母與子〉散文若是紀實,則最教人對世情黯然。
張錯是兄長般的老友,1980年代末我參與過他的出版夢想,社名「大雁」,實寄寓了他年年南返的心。在這之前,他以《錯誤十四行》、《雙玉環怨》寫下當代抒情詩令人嚮往的高海拔。在這同時,他那「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台灣經驗」詩,曾令許多讀者動容;《檳榔花》詩集摺頁上,他一筆一畫寫道:「我想我畢生追求的不僅是一個家,還有一個國,不僅是一個國,還有一個家鄉。可是我一直身處這種複雜的求索,有似莊生夢蝶,每次返台,自喻適志,卻不知家國之夢為家鄉,與家鄉之夢為家國?我半生飄泊在外,了無根蒂,俠影萍蹤之餘,常有一種失鄉的缺憾……」即使寫了整本根植台灣的詩,即使認定自己的心「從沒離開過」,然而他絕大多時,仍被歸屬為「海外作家」。而今受訪時說「對於台灣本土,我現在有些意興闌珊」,正是去故鄉而就遠兮,想歸屬卻被「流放」的感受。晚近十年他仍然擺脫不掉飄泊者身分,在中國文化中,在書劍與古文物裡,恆常寂寞,長相廝守,宿命認定。
以情觀物、以物寫情,早在《浪遊者之歌》,甚至更早以前的張錯就是,至《連枝草》而渾元運物,「萬語千言暗中流淌/分不出沉吟嗚咽或歡笑」,一如詩人前序所云,這是他抒情聲音的另一變奏。讀蘇軾〈寒食帖〉說:「萬物之變似通非通/惜春又留不住春」;觀沈周〈廬山高圖〉云:「松濤是海還是風的變色?/飛瀑心意已決回不去源頭」;寫〈落花詩〉說:「要愛的人絕少和愛的時刻一致配合」。詩集中有不少青花瓷破片的抒發,分明是一些悲傷無奈故事,一些渴見天日的信息密碼。「然而真相大白又如何?/扼腕嘆息落淚又如何?」總是一些冷暖世態、堪惜心情、呼喚不回的千年感悟,如玉玦、狡童般不圓滿。這樣的情懷、詩意形成這本詩集滄桑感人的韻律。
另有可道者是張錯以文寫詩的自在,脫逸於早年淵雅的詩風而開示出一種悲慨中的超曠,融古今中外文人藝術家的聲容,成為自道心志的歷史襯景,正似黃州以後的蘇東坡,深情繾綣而白首忘機。〈五月桐花〉,前後兩節詩,中間穿插了一段不分行的獨白文字;〈詠花詩〉第二首,兩節詩後,緊接著續了一段文字詠嘆;〈新篋舊藏兩則〉,第一則寫蘇州庭園,第二則寫江南「百間樓」,以形式觀分明為小品,始自故居而聯想絲織,自回憶中找出一罐綠茶來,「新茶初沏,茗飲舊時相識,往事如煙散,他就是我多年不見的忘年知交老友蕭白。前自《文訊》知悉,大嫂也過去了……」以詩詠物、借物抒情,此時的張錯心中已無詩文二分的執念,今人未必識得此中幽思,也未必識得其創作真義。但又何妨!
一個被世代(前行代、中生代)與空間(台灣與海外)夾擊的詩人,張錯,知識視野開闊而長存菟絲女蘿癡心,2011年出版詩創作第十八集,其胸懷、藝事,值得台灣文學史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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