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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艙/每個人,都有害怕回家的理由!

內容

幻艙/每個人,都有害怕回家的理由!
2011/07/19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寶瓶文化《幻艙》】
編註:看《幻艙》精彩連載,寫出你最喜歡哪位人物?或哪位人物最令你印象深刻?參加活動有機會獲得新書《幻艙》。>>活動詳情 >>看精采連載
書名:幻艙
作者:高翊峰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1年07月22日
 
內容介紹:

他們為什麼置身在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是為了避難?還是這是一處桃花源?

沒有人知道原因,更詭異的是,在這裡,沒有一個人,真的想離開。


這群人,有文字工作者達利、賣消息維生的蒼蠅、推銷有機橄欖油的高胖、每天都在比誰的魔術厲害的兩個魔術師、已成乾屍的性工作者日春,以及在避難室待了40年的老管家。

這處避難室,永遠開著日光燈,看不到時鐘,連報章雜誌上的日期都被刻意剪掉,雖然吃穿都不用愁,但失卻了自由,像被豢養,不是比監牢還像監牢嗎?

一開始,達利想離開,他掛念他的筆記本,他也掛念妻兒,一直到達利在避難室的舊報紙讀到他之前的採訪稿,文末附註,達利被列為永久失蹤人口,等同死亡,原來他所日夜思念的妻兒,早已放棄了他;原來他所放不下的妻兒,只是活在他的筆記本下。

只有已成乾屍的日春,日日復活,彷若達利的妻,還將孕育出新生命……


艙裡的生活,如同囚禁;艙外的生活,卻又髒又醜,我們究竟該逃到哪裡去?我們又該到哪裡生活?這是高翊峰省思我們所處世界的作品,細膩、繁複,像網一般,時而憂鬱,時而沈重,偶爾的幽默,我們笑出聲,但悲傷又帶著開放性的結尾,還是把我們一一捲落。

每個人,都有害怕回家的理由!

 
幻艙/連載一
2011/07/19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寶瓶文化《幻艙》】

編註:看《幻艙》精彩連載,寫出你最喜歡哪位人物?或哪位人物最令你印象深刻?參加活動有機會獲得新書《幻艙》。>>活動詳情


《幻艙》連載一:


球藻

他勉強睜開眼睛,下水道就躲入了光的縫隙。他無法想起剛才奔逃的路線,也忘了,還有什麼值得逃的。

眼前是細長的太陽,一管管整齊排列。白光鋪出均勻的亮霧,有好一會,他不確定眼前的,是不是天空。最近幾次在街邊醒來,看見的都是灰濛濛但帶有光感的陰霾。這次真的喝多了。以往不管喝了幾支番石榴紅、蟲綠、夕陽橙、晨霧紫、深海鐵藍……繁色螢光的試管酒,都不曾在首都市這座城市,遇見管狀的白光太陽。瞳孔花了氣力調節恢復,他才看清楚那很矮很矮的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一整片天花板,後頭則貼滿了日光燈管。就快要四十歲的他,再一次閉上眼,少許光暈的尾,躲入眼皮,也微微興奮著。

他不確定自己甦醒與否,但閉著眼睛,他知道自己叫做,達利。閉上眼的世界慶幸著,還好,這一次,並沒有喝醉到遺忘了名字。

在此之前,他在那個下水道,像似奔跑,也像似是在逃。慌亂前行的時候,水滲透褲子,親吻了膝蓋,彼此都失去該有的溫度。他一低落頭,水面就浮出球型物,表面長滿藻類的雜刺,一顆漂連一顆,向巨大的管狀黑暗深處蔓生過去。一踢動水波,它們就彼此碰撞擠壓,表面深綠的絨毛絲手也騷動起來。當佈生青苔的牆面出現墨的影塊,他就開始奔跑。

達利想起來了,剛才在下水道奔逃的時候,筆記本掉落在腳邊的墨綠的球型藻類上。躺在撞球檯上的他,側臉一看,筆記本還立在那顆球藻上,跟著水面的呼吸,興奮又浮起,萎縮又沉落。再多幾道水波搖動,筆記本就被球藻吞嚥到纖維的肚囊了。



「老哥,你最好先下來,這裡的撞球檯不是床。」

說話的人是蒼蠅。近幾年,達利常和他在三重奏酒吧的地下室吧檯,一起喝雞尾酒,閒聊一些可能有趣的政治八卦和名流小道。年齡不小的蒼蠅,身上依舊是那件烙上設計師簽名的限量版T恤。百分百精梳棉的黑布上,浮出白油骷髏頭,跟昨天晚上一樣,沒有眼珠、沒有舌頭、也沒有皮肉的一張臉,卻裂開了嘴,不知為何保持笑容。達利離開撞球檯,才站直身體,嘔吐感就從胃底湧出漲滿食道。蒼蠅小聲示意,先跟老管家要杯水。十幾步距離外,是開放廚房,裏頭站了一位老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背心、脖頸勒著一隻黑蝴蝶領結。廚房入口處懸掛一塊吊牌,用餐區。這偌大的光亮空間裡,還有另外三位男人。一個仰睡平躺在表演區的小舞臺,顏面被發皺的外套覆蓋,發出初次發情的公貓低鳴。另外兩位男人,在休息區吊牌下的馬蹄沙發上,玩著撲克牌。這兩位男人一個國字臉,一個倒三角臉,眉尾都被沉重的疲倦拉低垂危。眼睛都快瞇成線了,他們還是把撲克牌展成固執的扇子,一手接一手,慢動作翻開各自的下一張撲克牌。每張撲克牌在離手的第一個翻轉,丟往桌面的瞬間,插入光的縫隙裡消失了。兩個男人勉強看一眼達利,不是打量,也沒有打招呼的企圖,又繼續丟牌,讓一張張的撲克牌,躲入透明。

老男人沒有對折身體,地面也睡得安穩。達利搖晃的腦袋,帶領著雙腳行走,看來十幾步的距離,卻繞走了三十步。他閃過一個擔憂──再走下去,可能永遠也走不到眼前的廚房。

「這裡是哪?」達利問。

「一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蒼蠅說。

「為什麼……我們在下水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

「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老哥,記得嗎,我跟你說過……那個在下水道的密閉空間?」

宿醉讓達利又恍惚又鎮定。蒼蠅繞著他飛出圓圈。一種會壓抑呼吸的氣壓,讓他鎮定清醒,「這裡是嗎?」

「你問我這個賣消息的?不是吧!」

蒼蠅不再拍動翅膀。達利走到廚房外吧檯邊,兩人都望著廚房裡的老管家。

「我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兩位先生說的密閉空間。我被送下來的時候,只知道這裡是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說是避難室,其實是給下水道工程人員歇腳和屯放緊急物資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實際位置在哪裡,特別是首都市經濟獨立之後……」

驚訝稍微驅散了酒精的存留。首都市以一座城市的規模,經歷流血衝突,抗爭取得區域性公民公投,進而另立特別法通過,與瀕臨破產的中央財政體系切割分開,成為市府的經濟金融獨立運作權。這些過程,發生在達利出生前的那個十年,現在全都散落在歷史課本的書頁。

「老哥,別嚇到,老管家其實是經濟獨立之前,那個年代的人。」

「達利先生,首都市發生這場經濟獨立時,我已經在這個臨時避難室。我是聽其他幾位先生說的。還好,一樣叫做首都市,沒有換名字,變成我不知道的新城市。」

達利巡視其他男人,不特別想要知道,其他幾位先生,誰是誰。他猜不著滿頭銀髮的老管家,究竟有多大年紀了?首都市經濟獨立,又是多少年前的事?

在酒精回流腦葉之前,達利試著提問,「這樣的臨時避難室,下水道裡很多嗎?」

「我只是一個管家,不是下水道工程人員,這個問題,我可能無法回答。」

「先別管這個啦,老管家,麻煩你給他一杯水。」蒼蠅拉來高腳椅讓達利坐下。

「達利先生,多喝一些涼水,加點檸檬汁會更舒服。人喝醉,是血液的含酒精量過高,那些解酒的偏方,其實都沒有用。至少我那時候的解酒飲料、還是先喝鮮奶,是沒用的。快速補充大量水分,降低血液的酒精濃度,是最好的辦法……」

老管家的聲調沙啞濁重,話語慢慢擱淺堆疊堆高。他邊說邊準備這杯檸檬水,有種學者的謙和與講究。先在空杯加入冰塊,再切下一片檸檬,擠入汁液,倒入常溫水適度攪拌。達利的視線主動開叉成蛇信,沿著一條乳白色鐵管,走到廚房牆角,再與另外三條粗細不等的鋼管整齊鑽進水泥牆。一條是三度循環淨化的自來水,一條是以疫病生畜屍體產生的再生沼氣瓦斯。一般家庭用管線,多半就這三條外露。最粗的第三條管線,可以讓一隻成年溝鼠折返通行,但這條管線裡頭裝了什麼,達利無所謂了。長久以來,他也不知道另外兩種基本民生新液體與新氣體,究竟是透明的,還是流動著彩虹的哪一條光譜。宿醉暈眩中的他,也不想知道這三條管線,通往外頭的哪一個行政區,又如何輾轉流動到這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達利先生,之前,常喝醉嗎?」

「我跟這位老哥,不是常喝醉,是一直都沒清醒過。」

「這樣有點麻煩……已經很久都沒有補給酒了。」老管家自顧自說著。

達利不想追問什麼,或者為自己辯護,也不準備等待有誰,會送酒到這個下水道避難室,但這段喝醉的對話,前幾天,已經出現過重疊。有一位,誰,躲入那一天的午睡。與誰對話聊到喝醉的片段,他已經寫入筆記本,短短的,只有眨一次眼睛的長度。



老管家遞出檸檬水給達利,性徵開始模糊的誰,急忙躲開了。

那片檸檬被擰成單一朵糜爛的纖維花,種在冰冷的不鏽鋼流理檯面。

「檸檬皮泡著,會有油的苦澀。」老管家說。

達利大口倒入,水滾進滑潤的喉管,在頭皮涼出大面積的冷。

「蒼蠅,我們怎麼進來這的?」

「我一醒過來,就躺在那邊的沙發。你睡在撞球檯,也快要……」蒼蠅檢視電子表,估量一會,「快要二十八小時了。你再不醒,就會有人開始抱怨了。」

達利回頭,撞球檯上方那塊吊牌的文字,擠著扭曲跳舞,娛樂區。旁邊十步距離,掛著運動區,由跑步機、飛輪腳踏車、舉重檯與錏鈴組合,圍出一個會私下凝聚汗味的空間。

睡了一整天?達利的手腕上配戴一只機械表。自動上鍊的機芯,骨董老舊。十二點鐘位置的功能窗,銀色月亮幾乎圓滿。九點鐘位置的日期顯示,靜止在5。三點鐘位置的功能窗,一根短針看出今天是某個星期二。六點鐘位置的圓形窗,洩露了另一個不知位於何處的第二地時間,停在22的夜間時區。這些數字都不重要,因為這一秒,大表盤上的寶藍色柳葉形秒針,是完全靜默沉睡的。他搖搖手,皮革表帶閃爍油光,秒針沒有醒,也沒有取走動能,飛出斧頭擺錘,逼迫齒輪咬下另一倫齒輪,再慢慢擠壓彈簧,反向再給出新生動能,騙醒另一組連接中心承軸的子母齒輪組,強迫秒針滑出一小步。過去,這支骨董機械表,經常讓時間昏迷。反覆多次之後,它不知道已經為自己走出幾歲的老齡。現在,一旦沒有完全勒索發條,手表就會刻意遺忘呼吸的方式。

「畢,下面聲響,首都市標準時間,五點零五分……應該是清晨吧。」蒼蠅模仿已經消失的機械廣播,為達利報時。

老管家沒有配戴手表,避難室的牆面也沒有鑲嵌或是垂掛任何時鐘,可供重覆驗證。



蒼蠅聳聳肩,「手機都不知道去哪了。」

「兩位先生說的無線通訊器,沒有一起送下來。在這裡,也收不到無線訊號。」

表演區在無法確認多少步數的距離之外。舞臺上的男人突然拉扯西裝,蠕動軀體,以不倒翁的搖晃方式坐起來。他一站起身,達利估量這男人至少有兩米身高,巨大臃腫成一具小型起重機。

「什麼時候,才能關掉幾盞燈……」胖男人發著牢騷,眼珠被肥厚的眼皮壓得吃力。他的聲調和眼縫一樣細,有花樣男孩的銳利。達利和他一接觸目光,胖男人便歡快搖晃肥肉,一連幾個大步,跨往廚房,跨出聲量,「醒了醒了,終於醒了……我還以為,再也等不到有人被送下來……外頭現在怎麼樣?最近有發生什麼大事嗎?對不起,都沒有自我介紹,以前朋友都叫我高胖。就像你看到的,又高又胖。」

胖男人以手梳理油光頭髮,一陣莫名臉紅。真的是又高又胖,但他那種羞答答又軟弱的說話模樣,讓達利啞口。達利估計,他應該和蒼蠅差不多年級,都有三十歲了。高胖主動握手,在達利手心留下一層乳膠油膩。中央空調滾落一陣涼風,把那層油膩凝固凍漿脂肪。高胖握手激動,幾撮瀏海掉落,覆蓋了額頭。達利一凝視,那些在黑油裡粉刷出來的白髮絲,不是年少白髮,而是吃了冷的動物脂肪。

「不好意思,我該洗頭了,待在這裡太久,變得有點懶。人一懶就髒,真是對不起,對不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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