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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本裡的作家現身說法/騷動的雪

內容


【聯合報╱陳義芝】 2011.07.21 02:59 am
 
 
龍騰版高中國文第四冊第十二課(修訂本改列第四課)〈燈下削筆〉


那時的年輕人不太有物質恐慌,在騷動的年代,有的只是生命意義的迷惘……我是否仍沉浸在淺薄的死水?去哪裡找我的大海以洗滌貧弱蒼白?……

〈燈下削筆〉寫於1987年春,正是社會劇烈變動、山雨欲來之際。前此不久,民主進步黨「違法」成立,國民黨中常會通過「解除戒嚴令」,流亡海外的「政治黑名單」相繼於機場闖關,鹿港反杜邦運動迫使美國杜邦公司打消設廠計畫……一波波自力救濟、示威、請願、警民衝突的事件上演中。台灣正朝向一個新的方向演變,但沒有人對結局有確切把握。正因為充滿變數,反而更添徬徨焦慮;也因土質鬆動,地糧萌生的慾望蠢蠢然四方漫衍。當年瘋狂的「大家樂」賭風,代表虛浮僥倖的人心;《婦女新知》月刊及《新新聞》周刊的創辦,卻又掩映了民間多元論述的動能。

〈燈下削筆〉的時代背景約如上述。個人的人生感懷,則要溯自1980年說起。

1980年軍公教調薪百分之二十,我在台北市私立復興中學的月薪加津貼是兩萬二。用三十個月的薪水可以在台北市買一層近三十坪的公寓。那時的年輕人不太有物質恐慌,在騷動的年代,有的只是生命意義的迷惘。

海中的鹽水永遠不會失去鹽味,但我的嘴唇卻已衰老得不能辨別它的滋味。
唉!當我的靈魂正在渴望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呼吸海上的空氣?

正是我閱讀紀德(Andre Gide,1868-1951)的年紀,如同上引《地糧》的句子,憧憬著奔躍的生活而陷於內心的掙扎:我是否仍沉浸在淺薄的死水?去哪裡找我的大海以洗滌貧弱蒼白?

兩年後,我從《聯合報》的「臨時約」編輯,變成正式的副刊編輯。怎麼變成的?糊里糊塗只能說是因緣、注定。有一晚,瘂弦(名詩人,當時的《聯合副刊》主編)出示一紙人事令,說公文已批准了,我心頭一驚,真要放棄教師的鐵飯碗投身報社嗎?這工作雖然也談了一陣子,但畢竟沒有下決心。而今在無須填任何表格的情況,新工作從天而降。從前想當偏遠山區小學校長的宿願已遠,脫離都會區中學教職,又是一大轉變。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詩:

森林裡岔開了兩條路,而我
我走上那條少人走的路,
於是那使得一切都不同了

抉擇,是的,佛洛斯特說的是抉擇。《聯合報》那時正激烈地與《中國時報》競爭,1980年代初報業未解禁,競爭的主要場域在副刊。兩家報紙的報份都突破一百萬份,副刊有驚人的傳播聲勢。我選擇了一條中文系師範生很少走的路,從單純的校園投入一風雲際會的江湖。每天面對的都是新事物,編輯檯也難免有一些因襲、重複、損耗的業務,逼使你辯證作者與編者的身分。80年代中期,小說家張大春曾任《中時晚報》副刊主編,據說他因每天過目的稿子絕大多數平庸,乃奮袂而起說:「一流的作家怎能為三流的作者服務?」快意結束了短暫的主編生涯。1983年我也曾「明目張膽」地寫了一首「編輯人手記」嘲諷庸俗的文章,題名〈濫調審視〉:「小小一塊無法自拔的天地裡/那些文句有的顛狂有的蹣跚/在字格與行段間嬉鬧/如海鳥在舞踊的碎浪之上/既不驚風也不疾雨/無非,我煩厭了的水域和航道」。

除了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嘆,更多的是編輯室外與各方人士交接、應酬場合的消磨。瘂弦說:「副刊就像是唐僧肉,人人都想吃他一口。」我寫〈燈下削筆〉時任《聯合副刊》副主任,交際面不算窄,儘管性不喜寒暄,工作促使你不得不與人寒暄;為廣結善緣,很多時候要掩去自己的個性、喜好,虛與委蛇。繁忙的編務自然壓縮到寫作的心,所幸自己並未放棄寫作,乃有夜深人靜的自我省思、叩問。

報業競爭的年代,副刊編輯下午上班,深夜下班。只有回到自己的書房,遠離喧闐競逐,靜坐在一盞燈下,才算找回自我。削筆,不止有現代人削鉛筆的形象,也是中文系人都熟知的典故,所謂「筆則筆,削則削」,「筆」是書寫的意涵,「削」是刪除的意涵。古人記事,用筆寫在竹簡上,寫錯了就用刀削刮掉。兩位學者作家分析過這首詩,呂正惠說:「本篇的主題是現實與自我的矛盾,開頭一節即將此點出。『白天不便細述的事』表明自我對現實的屈服,而『趁此一刀刀削去』則表現了夜晚自我意識的抬頭。」柯慶明說:「這首詩的最基本意念,其實是強調要『書寫』需先『刪除』;要去掉保護的外皮,才能用真心書寫,也就是一種去『偽』存『誠』的淘鍊過程。於是『白天』的『書寫』或言談,或許不免表相與應付;但在『燈下』,詩人要求自己必須『削掉虛假的面皮』,『掏心/……表露自己的清明』。」

〈燈下削筆〉確是一首冥想體悟的詩。「儘管書寫起來並不歡喜/仍舊姓名年齡經歷及其他」,姓名、年齡、經歷是社交的元素,人在世上固然擺脫不了這些俗心、俗務,卻也不能不別有寄託、作精神上的超越,寫作正是這樣的寄託、超越。「乞求了解的心/先跪下像夜雪飄零」,意指以跪下的謙卑、夜雪的潔淨對抗虛偽;「然後,筆才能在千萬隻焦灼注目的眼中/晨光般精神地站起」,講的是詩文的價值,如曙光,成為時代的救贖、希望。

第一節的「削筆」、「削去」,是以語法、語義上的重複製造韻律,如同第二節的「暗恨多深」、「刀削也多深」,第三節「摘下」與「削掉」的對應、「掏心」與「表露」的對應,還有第四節「須」與「必須」的重複,第六節「跪下」與「站起」的反照。尾韻的穿插、變換,當然是有意為之的表達。

詩,透過文學播耕人的講授而確保擁有大量的讀者,謝謝龍騰版主編何寄澎教授慧眼挑選了這首詩。江湖夜雪,二十餘年來我所抒發的情景依舊!


作者出考題:

1.在詩中別有意涵的語詞都是意象。請指明本詩的意象及韻律表現。

2.寫作有各種方式,你周遭的人寫作嗎?請討論寫作的益處。

【2011/07/2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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