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蔣勳】 2011.07.22 03:40 am
尸毗王似乎終於領悟,他的全部肉身其實與鴿子等重,天秤上的兩端,不是肉的重量,而是生命的重量……
捨身
圖一、275窟的壁畫〈尸毗王割肉餵鷹〉,左側是尸毗王端坐,讓侍者在腿上割肉,右側是侍者手持天秤,尸毗王和鴿子各在一端盤上。
蔣勳/圖片提供
印度《本生經》論述佛陀前世修行,每一世都從「捨身」領悟。累世的「捨身」──捨頭,捨肉,在身上釘千釘,燃燒千燈──通過一次一次肉身之痛,最終領悟肉身「夢幻泡影」的本質,那累世的捨棄肉身的故事就記錄成一部《本生經》故事,也成為最初石窟壁畫「變相圖」所依據的文字原典。
敦煌275窟北壁的壁畫有四個來自《本生經》的捨身故事。
第一個是「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允諾在自己肉身上釘一千個釘子。第二個故事是「月光王」為確實完成肉身布施,在累世劫中捨去一千次的頭。
第三個故事是用肉身的油脂「燃千燈」以求佛法,可惜這一段的壁畫已破損無存,只看見一個斑剝漫漶的輪廓。
第四個故事也就是一般人最熟悉的尸毗王「割肉餵鷹」的《本生經》變相圖。
275窟北壁壁畫一排四個捨身經變,居中占據最完整畫面的也就是〈尸毗王割肉餵鷹〉變相圖。
屍毗王又作屍毗迦王,梵文音譯不一。屍毗王「割肉餵鷹」的故事見於很多原始佛教經典。《金剛經贊》有「割肉濟鷹飢」的故事。《大莊嚴論經》卷十二、《眾經撰雜譬喻》卷上、《六度集經》卷一、《大智度論》卷四、《菩薩本生鬘論》卷一等,均有詳細的描述,而以《六度集經˙菩薩本生》、《菩薩本生鬘論》的情節描述特別富於文學性,刻畫人物內心狀態極為生動,也就常常成為畫家在洞窟圖繪壁畫的所本。
可以在看壁畫同時閱讀一下經文原典:
佛告諸比丘:我念往昔無量阿僧祇劫,閻浮提中有大國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號「提婆底」,地唯沃壤,人多豐樂,統領八萬四千小國,后妃采女其數二萬,太子五百,臣佐一萬。王蘊慈行仁恕和平,愛念庶民猶如赤子。
這是當年佛陀給眾比丘說的一段故事,談到了統領八萬四千小國的尸毗王,談到他個性的「仁恕和平」,愛念關心老百姓就像照顧牽掛小孩嬰兒一樣。
佛陀接著又講起當時三十三天的帝釋天,也就是原始印度教中的天空之王因陀羅(Indra),出現五衰的退墮相貌,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世間,擔心世間佛法已滅,因此面有憂愁之色。
帝釋天的近臣毗首天就建議找尸毗王,他說:
今閻浮提有尸毗王,志固精進,樂求佛道,當往歸投,必脫是難。
尸毗王的「樂求佛道」使他被推薦為帝釋天可以「歸投」的繼承者。
但是帝釋天還有疑慮,就安排了一次「割肉餵鷹」的試探。
若是菩薩,今當試之。
於是帝釋天化身為鷹,毗首天化身鴿子。猛鷹叨逐鴿子,鴿子飛奔逃命,驚慌恐懼,就四處躲藏,最後避入尸毗王腋下掌中。
鴿甚惶怖,飛王腋下,求藏避處。
猛鷹於是立在尸毗王面前,對著鴿子,虎視眈眈,忽然對尸毗王發言:「這隻鴿子是我的食物,我餓急了,願你還我。」
尸毗王說:「我立誓發願,要救度一切眾生。鴿子投靠我,我不能還給你。」
猛鷹卻說:「大王今者,愛念一切。若我斷食,命亦不濟。」
這是猛鷹給尸毗王的大難題,為了救鴿子,卻斷了猛鷹賴以維生的食物,猛鷹也無法活命,仍然是一種「殺生」吧!
印度原始佛教對生命的思維其實很曲折委婉,慈悲是在許多肉身存活的矛盾艱難裡無止盡的對話。
如果尸毗王要做到「愛念一切」,自然不能斷絕猛鷹的食物──鴿子。
思考之後,尸毗王問猛鷹:「可以吃別的肉嗎?」他當下只想到救面前的鴿子,想找替代品。
猛鷹回答:「我只吃新鮮帶血的肉。」
尸毗王開始了深沉的思考,救鴿子,卻使猛鷹餓死,好像也不是道理。如果找其他肉類代替,一樣違反「愛念一切」的誓願。
尸毗王思考完,作了決定,「唯以我身,可能代彼。其餘有命,皆自保存。」──只有我自己的肉身可以替換鴿子,其餘的,都自己保存生命吧!
印度的思維裡有一種謙遜婉轉,對於自己的能力也不那樣絕決自信到霸氣,「其餘有命,皆自保存」像是祝願,也是在天意前的謙卑。
肉身等重
作好了決定,下面就是尸毗王從身上割下肉來救鴿子的畫面。
即取利刀,自割股肉,持肉與鷹,貿此鴿命。
畫家在幽暗洞窟裡細細描繪這段令人驚悚不忍的畫面,侍從手中持刀,在尸毗王的腿上割肉。
從身上割下多大一塊肉,才能夠替換鴿子的生命?
猛鷹說話了:
王為施主,今以身肉,代於鴿者,可秤令足。
猛鷹害怕吃虧,要求尸毗王拿出天秤來,替代鴿子,要尸毗王割下身上與鴿子等重的肉。
尸毗王同意了,要侍者拿出天秤,兩邊有秤盤,一邊放鴿子,一邊放上自己身上等重的肉,「使其均等」,兩邊要能夠平均。
王敕取秤,兩頭施盤,掛鉤中央,使其均等。鴿之與肉,各置一處。
天秤拿來了,兩頭有盤子,一邊放上鴿子,盤子承重,低沉下來,侍者從尸毗王腿股上割下的肉,放上天秤另一端的盤子。
壁畫描繪了蹲跪在地上的侍者,正在尸毗王腿上割肉。可是,盤子沒有動,鴿子一端的盤子始終低垂,尸毗王割下的肉一塊一塊加上去,天秤依然不動。
「股肉割盡,鴿身尚低。以至臂肋,身肉都無。比其鴿形,輕猶未等。」這是敦煌壁畫的畫面難以表達的一段,卻是原始經典裡最動人的文字敘述。
尸毗王腿股上的肉都割完了,天秤兩端仍沒有等重。於是尸毗王開始割手臂上的肉,割肋骨上的肉,割到「身肉都無」,沒有肉可割了,結果天秤上尸毗王的肉還是比鴿子輕。
原始佛教的誓願是要深重到以全部肉身性命相還報的嗎?
尸毗王似乎終於領悟,他的全部肉身其實與鴿子等重,天秤上的兩端,不是肉的重量,而是生命的重量。
王自舉身,欲上秤盤,力不相接,失足墮地,悶絕無覺。
尸毗王於是爬起來,要全身攀上天秤承盤。但是血肉盡失,沒有氣力,從盤上墜落地下,昏厥休克,失去了知覺。
生命要在面對肉身絕境時才有了知覺上的轉機吧!尸毗王甦醒後,「以勇猛力,自責其心」,剎那間猛然領悟,原來肉身還有這麼多貪婪計較。
下面的句子是尸毗王的自責,也是經典裡使我不斷反覆誦念的句子:
曠大劫來,我為身累。循環六趣,備縈萬苦。未念為福,利及有情。今正是時,何懈怠耶!
幾劫幾世,都是為這個肉身牽累。在六道中循環流轉,遍嘗種種痛苦,沒有福報,有利於其他的生命。此時,正是良機,可以捨此肉身,絕不能懈怠了。
爾時,大王作是念已,自強起立,置身盤上,心生喜足,得未曾有。
尸毗王心生一念,終於站了起來,端坐天秤盤上。心裡從來沒有如此喜悅滿足。
是時,大地六種震動,諸天宮殿,皆悉傾搖。色界諸天,住空稱讚。見此菩薩,難行苦行,各各悲感,淚下如雨。復雨天華,而伸供養。
生命的誓願完成是要使大地起六種震動的,天上有朵朵的花墜落,供養人天。
275窟的壁畫〈尸毗王割肉餵鷹〉有兩個畫面,左側是尸毗王端坐,讓侍者在腿上割肉,右側是侍者手持天秤,尸毗王和鴿子各在一端盤上。畫面上方有一排身形樸拙的V字型飛天,飛在空中,正在揚手,撒下一朵一朵的鮮花。(圖一)
經文最後猛鷹現出帝釋天原形,詢問尸毗王:「王今此身,痛徹骨髓,寧有悔不?」──肉身痛入骨髓,會後悔嗎?
尸毗王回答:「弗也!」
「弗」、「佛」一音之轉,「佛」便是人的肉身捨去吧。
看敦煌早期石窟壁畫,常常驚訝,原始佛教傳入東土,最早在民間流傳的故事,竟然是如此慘烈怖厲的傳奇。圍繞著人的肉身說法,修行竟然是一次一次布施自己的頭,自己的油脂,自己肉身的痛,一片一片從身體上割下肉來,放上天秤,以求救下一隻微小輕盈的鴿子,以求餵飽一隻要吃帶血的肉的老鷹。
天秤上,尸毗王身上一片一片割下的肉,不斷添加上去,卻無法壓過鴿子的重量,無法等重,逼到無肉可割的尸毗王全身飛撲上天秤。
初讀這些故事,我無法理解,卻無緣由地熱淚盈眶。
修行如此艱難嗎?修行一定要以肉身的劇痛作領悟的代價嗎?
一個一個疑問浮現在我腦海,而這些疑問會不會也是一千五百年前深受儒家生命哲學影響的百姓心中也曾經難以釋懷的問題?
儒家是避諱談死亡的,「未知生,焉知死」,把思維的重心完全放在「生」的價值的民族,缺少了「死亡」議題的探討,也常常缺少了面對「死亡」的經驗記憶。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儒家的「成仁」、「取義」也是死亡意義的論辯,但是是特殊情境下(例如亡國)的死亡議題,無法給常民大眾更多自身「死亡」的思考。
「死亡」其實是非常個人的事,存在主義哲人沙特即認為每一個人都必然孤獨面對死亡,死亡的時刻連最親近的人都無法分擔。
圖二、敦煌莫高窟254窟右壁畫,也是以尸毗王的故事為內容。
蔣勳/圖片提供
在敦煌石窟壁畫中,不止有北涼第275窟,以尸毗王的故事為內容。北魏254窟也畫得極為精采,並且增加了尸毗王割肉時,抱住他膝蓋痛哭驚慌的后妃,增強了戲劇性的張力。隋代第302窟,五代第108、72窟也一直有「割肉餵鷹」的變相圖壁畫,第275窟、254北涼、北魏的藝術性特別強烈(圖二),隋唐以後,原始印度捨身經變故事逐漸被傾向理性的思維取代,激情與悲願的壁畫內容也逐漸沾染人世氣息,以歌頌美好生活為主,肉身死亡的悲願與激情主題也漸漸退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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