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薛仁明】 2011.07.29 04:06 am
曾經的迷失,反倒成就了他;無有這段波折,也未必有日後的沉靜與安穩。我看大陸的知識分子,亦復如是……
圖╱潘昀珈
暮春時節,因簡體《孔子隨喜》出版,遂有十餘天的大陸之行;從滬杭,往成都,再至北京,所見所聞,多有感觸。其中之最,則是,大陸的讀書人,實在太不快樂了。
讀書人的鬱結憂深,兩岸皆然;真要多找些清朗之人,也著實不易。但相較說來,大陸的讀書人,除了憂鬱乾枯,普遍是更急躁,也更容易激憤。知識分子才相聚一堂,動輒開罵,個個義憤填膺,人人宛若社會良心。當政者也心知肚明,於是,防民如防賊;提防知識分子,尤其徹底。兩造之間,疑忌日深;彼此互信,蕩然無存。結果,越罵越防,越防越罵。因此,我看到許多知識分子一張張的臉,躁、怒、憤、戾,全然全然,都是糾結。
看著他們糾結的臉,又想著他們天下國家的懷抱,兩相對照,不禁感慨,也讓我想起了那位焦慮的母親。這回,是在北京首都圖書館的公開講座,講題「與孔子聞風相悅」,我特意留一小時給聽眾提問。底下之人五花八門,所提問題各式各樣。有人問起了陸王心學宛如博士口考之題目,也有人提起了小孩越來越不快樂該怎麼辦的大哉問。我特別記得,這大哉問者,是位看來學識不豐還帶些土氣的家庭主婦;但我直覺親切,很能體會她的真實感。比起許多的博學之士,她的問題,毋寧是更無半點浮辭與虛語。
我未能詳答,只略略言道,一般說來,小孩憂鬱,是因父母焦躁;父母放鬆了、明朗了,小孩才可能快樂得起來。學校裡不也一樣,除了體制之僵化,有些老師其實是過度操心學生,是被自己的「愛心」、「責任感」給團團困住,結果,落得一身浮躁,天天煩悶,那麼,又如何教導出身心健全的下一代呢?
我勸她先放輕鬆;若放得鬆,孩子就有變化;別急著替小孩緊張。我沒說出口的,是孔子那句話,「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就「位」而言,在家裡,父母是「君子之德風」,孩子則是「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父母自身,才是關鍵!
孔子這句話,更可說給大陸的知識分子也來聽聽。
中國讀書人,自宋儒以來,道德感太深,道德範圍太窄,又過度以天下為己任。因此,一天天嚴肅,臉部肌肉也日益僵硬。這一僵硬,這一緊繃,遂繃壞了民族的氣運,也繃出了中國文明之衰微。百年來,延續宋儒之緊繃,加上救亡圖存之壓力,這「重責大任」,「壓迫」得知識分子臉部更加扭曲。於是,他們開始慷慨激昂,漸漸地,轉成了憤懣乖戾。慷慨與憤懣,看似有別,卻常常只是一線之隔,有時也僅僅一步之遙。
正因這樣的慷慨激昂,於是,迎來了中共早期之「滿懷理想」;而相應於後來的憤懣乖戾,也遂有毛時期之荒腔走板。「滿懷理想」與荒腔走板,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事實上,亦仍是一線之隔與一步之遙。日後中共建政,終至文革,知識分子之飽受糟蹋,雖說可傷,雖說可憫,但是,請恕我直言,知識分子與中共彼此之千絲萬縷,兩者之互為因果,恐怕,連今日動輒痛斥中共當局者,都未必如實觀照得到。
性情,才是一切之根本。近代中國政治之敗壞,追根究柢,是人壞;說句知識分子不愛聽的話,百年來生靈之塗炭,關鍵原因,是讀書人性情之失其正。
那群知識分子始終以為,政府之根本問題,是制度法治尚未建立。殊不知,種種昔日之惡,其實是因為人壞,是因為性情扭曲,並非制度有多麼的不足。不能因為曾經為惡,便滿腦子要設計制度來提防為惡。如此思維,結果必然只是,越壞越防,越防越壞。最後,遂造就了今日雙方的猜忌日深與互信蕩然。
制度與法治,從來就不是清末以來知識分子想像的那般重要。最佳例證,就是台灣的民主法治化。這二十年來,尤其陳水扁時代,台灣成日「依法行政」,滿嘴法律制度,但是,人心之敗壞,莫此為甚。乍看之下,眼前的台灣,「民主」成就斐然,但究其實,輿論失焦渙散,知識分子乏力虛無,整個社會耽溺在物慾與低級趣味中無以自拔。沒有人的性情之美作為支撐的民主法治,只會邁向整個社會慢性的萎死。
又比如說,現今台灣的大學評鑑,多有制度呀!數量化,標準化,有條有理,完完全全就是黃仁宇所強調的「數目化管理」;但是,正因這樣的「數目化管理」,台灣的大學系統,這些年來,才逐步走向崩壞。因為「數目化管理」,台灣目前的大學,已然容不下大師;將來,也會容不下真正的好老師。台灣教育的沉痾,其實是太有制度,卻毫無情性。
昔日秦朝暴虐,但劉邦在建國之初,卻全然沿襲嬴秦制度,照樣開出了兩漢盛世。而後,唐沿隋制,幾無更動,亦同樣開出了大唐盛景。秦漢之異,隋唐之別,都不在於制度,而在性情。論起性情,宋儒因道德觀念狹隘,總瞧不起劉邦;覺得他既沒讀書,又像個無賴。殊不知,劉邦的性情,比那一幫儒者,實實要好上許多。劉邦凡事看得開,最有中國人該有的寬、厚、通、豁,於是,豁然大度,知人善任,沒有讀書人的酸腐,更沒有讀書人常犯的意必固我。正因有此好性情、好氣度,故而連秦朝的暴虐,都傷害不了他;反倒那群滿嘴仁義卻性情褊狹的所謂儒者,最後多被踏殺。
有劉邦的好性情,才有漢朝質樸而大氣的四百年好江山。
制度固然重要,但後頭人之情性,才是歷史之真消息。
我在成都講座,特別提起,國學熱也好,復興文化也罷,最要緊的,無非是要恢復中國人該有的性情;講得更具體,就是要找回那一張張中國人該有的臉。現今某些專家談「國學」,一臉市儈氣;另有某些專家,則滿嘴酸腐氣。凡此惡氣,不聽還罷,一聽,恐怕臉部都更要變形難看。見了這些臉,只覺得五四的打倒傳統,可真有理!談「國學」,談傳統文化,若無益於人之性情,那寧可不要!
但是,我這回與雙流縣的研習會談話,聽他們談國學,談傳統文化,卻是音聲清亮,面目淨好。我看著這群人,心頭歡喜,期待滿懷。成都雙流縣傳統文化研習會是個民間組織,成員多樣,舉凡有公務員、諮商師、電視主播,還有企業主管。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則是一個水果行老闆,他識字不多,平均十個字,會寫錯四個。但我談中國文化,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有滋有味。別人提問,我才答罷,他便用四川話又再評唱一番;他的評唱,我不甚聽懂,但看那滿堂和氣,聽那鬨堂笑語,再瞅著大家的一臉滋潤,我於是相信,中國人該有的臉,是找得回來的。
文革當時,民間戕害甚深;但民間水深浪闊,又豈是斲毀得盡?結果,三十年後,休養生息,元氣便又恢復了。研習會這群人,都算不得知識分子;但正因如此,他們沒有憂鬱乾枯,也沒憤懣乖戾;他們談傳統文化,未必多麼深刻,但卻是滋滋潤潤,有神采,有情性。這就對了。
自古以來,士為四民之首;直至近代,讀書人仍以天下為己任,以社會良心自居,原都該有「君子之德風」的自覺。然而,不幸的是,百年來民族性情之丕變,是讀書人帶頭迷失;而今,民族性情之恢復,知識分子卻又最為殿後,甚至最持異議。當民間元氣已然甦醒,甚至共產黨政府的少數要員也力抗阻礙,要致力於恢復民族情性之際,獨獨只有知識分子,憤懣依舊,乖戾如常。他們憂「國」憂「民」,但是,政府與民間,卻都比他們健康明朗。他們閉鎖書堆,被一堆知識概念攪得臉面扭曲,卻絲毫不能自知,還動輒以真理自居,以引領者自任。唉!這該從何說起呢?
百年來,知識分子因過度操切,以至於忘掉了:再怎麼天下己任,再如何國家民族,都該以修身為其根本。昔日子路問「君子」,孔子答曰,「修己以敬。」子路追問,「如斯而已乎?」孔子又答,「修己以安人。」子路續問,「如斯而已乎?」孔子最後回答,「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是的,三次回答,三次「修己」;這「修己」,修己之身,才是一切天下國家之起點。要憂「國」憂「民」之前,都該先「憂己」,反省自己是否已然一身清爽而又一身明白?但是,近代知識分子不僅忘了要「修己」,甚至還找來了一套說辭,撇清了個人修身之必要。知識理論之誤人,也莫此為甚!於是,他們不斷援引「新」理論,不斷論述「新」學說,整天痛罵,成日憤戾;如此這般,終至一己憔悴乾枯,國政也日益敗壞。如此誤人,又如此誤己,正是百年來知識分子最大的悲劇!
「修己」,才是一切之根本。今日知識分子,因為五四包袱過深,都忘了要修身,忘了要有個好性情。我以前教書,遇有一些聰明學生,某段時日,突然性情大變,迷失得徹底;那臉,全變了個人似的。然而,隔些年後,再逢又見,他卻已然迷途而後返;經此轉折,除了恢復舊日樣貌,反更增添了一份安然與淡定。於是,這曾經的迷失,反倒成就了他;無有這段波折,也未必有日後的沉靜與安穩。我看大陸的知識分子,亦復如是。他們一臉躁鬱,我雖說感慨,卻也不甚憂心。因為,說不定,哪天因緣具足了,可能只是起身照個鏡子,久未細看的自身臉龐,才一定神,赫然發現,果然不對,真真不對;於是,眼前無路,想回頭,就這樣迷途知返,一下子就幡然猛醒了。如此生命翻轉,其實一點都不奇特;許多人都有類似的生命經驗。這一翻轉,於是,他們重新要修身,重新觀照性情,還發現孔老先生說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雖是老話,但還真有道理。就這樣,一旦讀書人重新知道「修己以安人」,重新擔當真正引領的角色,不必成天議論,不必憂心忡忡,只要他們臉上的躁、怒、憤、戾,經此一轉,漸漸化成了中國人最該有的寬、厚、通、豁,那麼,一個真正的盛世,就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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