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一樣的顏色/素雅輕淡、祝福的文字
2011/07/27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聯合文學《丁香一樣的顏色》】
書名:丁香一樣的顏色
作者:宇文正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1年07月24日
內容介紹:
這批散文,是祝福的文字。
本書概分三卷,卷一「都是真的」為日常所思所感,卷二「昭君很忙」所有發想皆來自親子互動,卷三「親子之木」以稍長的篇幅寫親情。相同的是,它們都從生活裡來。
宇文正以慧黠的筆調、細膩的觀察寫作生活散文,舉凡對「牡蠣」一詞的想像、「蘋果」的象徵意義等,從平凡的小物衍伸真實的生活體驗,讀來興味盎然、頗富哲思。她還以母子間令人發噱的對話來勾勒親情,例如:沒人見過貂蟬所以才叫她美女、王昭君異國通婚要忙著適應新文化與學外語、媽媽現在是北海道親子之木中最矮的小樹而兒子已然長高長大,趣味之餘也發人深省。
宇文正認為南宋隱者趙長卿對「丁香」賦予祝福的象徵:「切須更把,丁香珍重,待我重期。」
書中的這批散文,是祝福的文字。在這些素雅輕淡的文字裡,我們反覆咀嚼丁香的顏色、丁香的芬芳,以及宇文正要傳達給讀者的滿滿祝福。
新書內容搶先看:
昭君很忙
從公司大清倉商品中買了一套老歌全集。早餐時間放來聽聽,感覺親切極了,然而別說兒子聽起來不可思議,尤其聽見周旋〈何日君再來〉那種古老年代的錄音,「哇!」一聲:「冰河時期的音樂!」連老公都沒共鳴,一曲〈王昭君〉,我說:「楊燕的歌聲!」他一臉茫然,就像是從沒聽過這個人。「少來!我們同一個世代!」他很無辜,「真的沒印象。」
哦?我這才想起,我跟同齡的朋友好像是有點不一樣。有次座談會上,我說小時候是聽平劇長大,在座不過小我一歲的顏忠賢居然笑場!我幼年時,父親每個周末都要看平劇,有時看電視,有時帶我到國軍文藝中心,因此我從未覺得鑼鼓點子吵鬧,並且因為年紀小,未能欣賞細膩的唱功,一向更喜歡熱鬧的武戲。而家裡,最重要的電器就是那一台老唱機,除了僅有的一片兒歌、一套《梁山伯與祝英台》黃梅戲,其餘都是流行歌曲唱片,楊燕、紫薇、青山、謝雷等人的音色,我一聽便能分辨。
我的音樂成長史是跳著發展的,因為小時候少看電視,一直是聽這些老歌,直到民歌時代來臨之後,聽校園民歌、羅大佑,然後是西洋歌曲,以致同輩作家文章裡寫到懷念歌手時多半提的是鳳飛飛、林慧萍,我反而陌生。有次跟我二哥一群人唱KTV,我一唱這些老歌,我二哥便說:「跟妹唱歌好像在聽勞軍喔!」
〈王昭君〉難度高,現在的歌手恐怕沒幾人能唱得好,楊燕唱到了快板:「陽關終唱後事淒涼,琵琶三疊,前途望身世,飄零休杳茫……」兒子又「哇!」一聲:「這──比周杰倫的〈牛仔很忙〉還快,歌詞好像還更多!」我說:「你不知道,王昭君也很忙啊!」沒想到他卻問我:「她忙什麼?」王昭君忙什麼?我說:「你想想,異國婚姻耶,要適應新環境、新文化,還要學外語,怎麼不忙?」
「一曲琵琶恨正長……」楊燕唱得十分淒切,其實王昭君是自願出塞,這個女子對自己的人生有膽識、有盼望。她在漢宮,三年都見不到皇上的面,留下來,不過是個深宮怨婦;即使書上說,等到呼韓邪臨辭大會,元帝見到了她驚為天人,後悔莫及,那往往也是人在將要失去才產生的心理吧。她在匈奴,胡漢六十年不曾爭戰,可見這女子的外交長才。而遼望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大漠,誰說一定就「蛾眉憔悴沒胡沙」(李白〈王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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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子之木
攝影家前田真三鏡頭下的「親子之木」,襯在飄著幾朵白雲的碧藍天幕下;今天我的鏡頭裡,綠原上的三棵樹,背後是一片白。事實上稍早還下過雨,雨停了,灰青天色褪去,三棵手拉手的樹站在那裡,一如兩年前。北海道當地人經常修剪它們嗎?若是中間那棵小樹長高了是否要將它剪矮一點,以保持「The Wood Family」──兩棵大樹中間夾著一棵小樹的家庭模樣?正思索著,小哲忽然說:「媽媽,現在妳是中間那一棵了!」
這次來,有點像是還願。兩年前的夏天我們來到這裡,天氣晴好,面對一樣的三棵樹,但就像現代攝影棚裡的沙龍照,可以在電腦上隨意更換布景──天空從當年的澄藍換成了眼前的瓷白。那年,走過美瑛的拼布之路、富良野的彩色花田,心被薰衣草香輕輕吹拂,夜晚在旭川吃毛蟹、談天時,小哲忽然沉默不語,紅了眼眶。追問他怎麼了?他說,害怕有一天,不能再這樣快樂地一家人在一起吃飯、聊天。「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好俗的一句話,然而看見孩子在快樂中忽然生出這體會,卻教人悵惘又欣悅。我知道這一刻他的感受是深邃的,才會在快樂中有感傷。那時我沒說什麼,只約定「明年我們再來」!第二年夏天,我們卻去了那個熱死人不償命的死亡谷。今年(2010)再來,是一種「非如此不可」的心情,那時許了願的。
但這次我們玩法不同。兩年前連國際駕照在日本都不管用,只能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轉換城市時得搬運行李頗麻煩,我們只玩道央札幌、小樽、旭川一帶,最遠就是富良野了。這一次,台灣駕照在日本行得通了,我們先從札幌轉小飛機到道東女滿別機場租車,從網走、釧路、帶廣、富良野,由東往西一路玩回札幌,回國前在千歲機場還車,有點像我們在北美地區的玩法,最方便的是,車裡的導航系統會講英文呢!
說像在北美的玩法,不只是因為有一個會說英語的導航系統,更因為道東多溼原、田野、麥浪,山間行走,三不五時轉出一隻狐狸,遇上一隻蝦夷鹿,令人興奮不已。
蝦夷鹿(Yezo 梅花鹿)跟台灣梅花鹿外型相似,但體型稍大一點,身上白色斑點較不明顯,雄鹿的鹿角端比較圓,很優雅。
北海道狐狸不過是有個大尾巴的狗吧,根本不怕人。在溼原上的釧路川畔,我們下車拍溼原小火車經過,回車時一隻狐狸走來,在我們車子附近坐了下來,默默注視著車裡的我。我心裡說:你好漂亮!你就像小王子的那隻狐狸,你走來是要我馴養你嗎?我們對視良久,一艘小船泊進河邊,船上下來了十幾人,有人指著這兒興奮大喊了一聲,我聽不懂,大概是說「狐狸」吧!那狐狸一驚鑽進了蘆葦叢。狐狸被嚇走了,我們失望地發動車子,開車才轉上公路,又見狐狸。我細看牠,「是剛剛那一隻!」牠從蘆葦叢鑽到路的這一邊來了,仍舊默默注視著車窗裡的我。唉!你真的要我馴養你,然後道別嗎?
我開始想念我的狗。這是我們第一次丟下牠去旅行,才八個月大的牠,會不會以為自己被遺棄了?牠每晚我就寢時總來到我床邊,默默看著我,確定我要睡,不會再理牠了,便到我床邊置雜物的木架子上臥下,看著我睡。那是牠自己把東西移開,清出來的一個小窩。
蹲坐下來默默望著你。我第一次知道童話裡壞狐狸的眼神,其實跟忠誠的狗非常相似。
釧路溼原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也因此我們租了車,方便隨時停下來觀察。若是冬天來可見到雪中飛舞的丹頂鶴,令人神往,但夏天的溼原一片濃綠,動植物生態更豐富,黃色貓眼草、粉紅色風露草、花忍、大櫻草、蕗薹、小雛菊和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花草……六千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汪洋吧。滄海桑田,又一個通俗的成語在我眼前演示。
小哲與日本有緣,他第一次出國便是到京都,那時他才十一個月大。我們連娃娃車都帶出國,他卻不大肯坐,就黏我抱。我那時體重約四十,用揹巾把九點五公斤的他抱在胸前,走遍京都、大阪古寺,想想真是壯舉!在大阪時孩子卻發燒了,那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冒,看的卻是異國大夫。
從那時起,每年至少帶他出國旅行兩趟。比起許多守候在孩子身邊,每天親送便當、接送上下學、補習、學才藝的母親,我工作太忙,閒下來還要閱讀、寫作。課業的事,小哲大半自己應付;三餐的事,中午吃學校營養午餐,晚餐在他舅媽家搭伙。我們兩個大人各吃各的,只有早餐三個人一塊兒吃,這種家庭模式,我常在朋友面前自嘲:「很像室友!」但我這個「母職」若有什麼可自誇之處,就是對於「玩」從未怠忽職守吧。先生太忙,通常出國計畫,從研究路線、飯店機票到行李打點,都我一手包辦,因為一切自助,那過程甚為繁瑣。
有回跟小哲聊作文。許多人以為我一定常「教」孩子作文,其實我根本無能為力。他閱讀有些偏食,喜歡歷史、自然科學知識,從小對王子公主之類的故事書一點興趣都沒有,拿為少年改寫的《紅樓夢》給他看,他覺得很無聊。他早就聲明:「我不要當作家!」但我偶爾也想表現一下,對他說:「作文,一定不要寫那些老生常談,比如老師要你們寫『我的母親』,大部分小朋友一定寫他媽媽怎麼慈愛,每天洗衣服、打掃、煮飯……」小哲很稀奇的看著我:「我怎麼可能寫那些事!」
我不放棄「建言」:「你可以寫我怎麼樣帶你到處去玩啊……」
「我會寫妳連在餐廳裡,去上個洗手間回來都會迷路的事!」
唉!他不只長得比我高了,他已經從一個親愛的寶貝,長成整天對我吐槽的「青少年」!站在連天草原上,遙遙望著那三棵「親子之木」,「媽媽,現在妳是中間那一棵了!」我心中一震。如電,亦如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