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周芬伶】 2011.08.02 12:54 am
課本裡的作家▼現身說法
三民版高中國文第三冊第八課
南一版高中國文第六冊第一課
〈小王子〉
圖/顏寧儀
當小王子變成老王子,然後呢?
如果弟弟還活著,現在已四十幾接近五十,他死於三十二歲,1995年。
這麼多年來我們害怕提起他,不願提起他,家裡只餘留他的一幅字,大字書「望鄉」,小字書蘇東坡〈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字是當年在獄中寫的,還得過獎,現掛在狹長的走道牆壁上,每回經過那裡,內心一揪不敢看,偶爾一看淚流不止,人有魂字也有魂,時時回來與你相望,過往一切如此清晰,死亡並不能改變記憶,弟弟的容顏永遠停格在十七、八歲俊美青春的模樣,永遠的小王子。
我太愛逃避現實,弟弟的一生糾結痛苦與不堪,只有以逃避作為抵抗,他們說,弟弟死了。我不相信。他們說,弟弟被火燒成灰。更多更多的謠言,我不相信,弟弟是小王子,暫時不會回來了。
二十多年前,弟弟出事逃逸,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好害怕,我說會幫他找好律師,要他不要怕姊姊會幫你。話說一半電話掛斷,一顆心焦急地懸著好難過,腦中不斷浮現他恐懼的臉,以及許許多多想對他說的話,在輾轉反側中,恨自己無能,也恨家庭與學校教育錯誤,我們家的錯在過於寵溺,以及父母不會管教男孩,以為女孩乖不用管,男孩也一樣,於是放任他們遊蕩亂花錢,及至變壞,也都是鴕鳥心態,躲起來不敢面對。
以逃避作為抵抗,事情只有越來越壞。
當第一句「他們說,弟弟被關起來了」浮現時,所有的句子自動湧現,控制不了的文字自然成文,彷彿另一個我在執筆,一個我說這不行。
所以如何解析這篇文章,我無法說明,自從寫完就不敢再看,但我知道這樣的文章一輩子只有一次,於千萬人中,只有少數人會有這樣的經歷,更少數人會把它寫出來。
倒是有受刑人寫來字字血淚的書信,希望有一個關愛他的姊姊。
我知道這篇文章傷害家人,但無法控制自己的筆,也不想找什麼理由脫罪,只希望有機會為受刑人做點什麼。罪與罰是一體的兩面,可常常不合比例,有些人沒罰,有些人罰太重。我弟在戒嚴時期因小罪而判十幾年,毀了一生,而刑罰並未中止,受刑人家屬被判的是無期徒刑,一個家從此破了個大洞。
後來年紀越大,發現許多朋友家中都有一個被寵壞的「歹仔」,他們沒像我弟那麼慘,家人受的苦一樣多,當小王子變成大惡魔,上演的是《大逃殺》。
弟弟還算體貼家人的心,當他知道自己戒不了毒,採取激烈的自殺手段,騎機車撞向大柱子,結果嚴重腦傷,醫生說無救了,在母親的請求下動了手術,人是救回來,然半身癱瘓,精神癲狂,送進療養院沒幾天被退,母親照顧他三年,受盡折磨,瘦了二十幾公斤,染上一身頑疾。
弟弟在一次肺炎中過世,死前對母親說:「下輩子作牛作馬報答母親。」
當小王子遠去,也許我們才得到寧靜,他原本屬於另一個太空,無法管束無法界定。一個家族的崩壞,始於一個敗家子,令我想到《百年孤寂》中的亂倫基因,讓一個家族繁衍盛大,敗壞也在滋長,一切悖德訛亂荒唐都是在繁華背後隱藏,然後是衰微,最後成為爬滿白蟻的廢墟。每個家族都有好的壞的基因,只要有救贖,還是有希望的。弟弟一直被邪惡的力量拉著走,碰不到良師益友,哪怕只有一個都可能改變他的一生,弟弟最正常的時期是在當兵時,長官喜歡他,他的表現也不錯,那長官還常到我家坐。
也許弟弟只是沒有伴,作為獨子么子從小要拜託別人陪他玩,為此結交一些狐群狗黨,他需要的良師益友只碰過一個,太少了,壞朋友多、好朋友少,自然走偏了。
還有男性青少年的暴力因子一旦被引發,更加不可收拾。
瘋狂基因也在我血液中流動,我沒變太壞,是阿姨姊妹老師的帶領。記得小學時老師疼我,常要我提早到校抄黑板,我為逃避苦役,謊說早上要擦全家人的皮鞋。擦皮鞋是真,那是在假日,老師明察暗訪之後,沒有點破我,只把我叫去說:「你如果能更誠實你將更完美。」我羞愧並感激,為此拚了命也要當好孩子。
愛心會令人向善,但軟弱會姑息罪惡,我們的軟弱讓弟弟走偏且無力拉回,教育要恩威並用,希望同為教育者互勉。
我不談如何解析文章,在文本開放的今日,讀者可以作各種解讀。
我要談的是「內心需要」與「美感經驗」,畫家康丁斯基說:「好的作品不是它畫得好,而是它有內在的生命,源自於作者內心的需要。」當作者遇到現實的打擊與摧逼,被逼到死角,他內心生起許多懼怕與疑惑,需要被撫慰與解答。然而常常是無人可解的孤獨,帶他到無人至的小徑,如有信仰他會遇見上帝,如無信仰將遇見內心的祈求。這些祈求構成文章,跟一般不同它具有生命感,彷彿我們也跟著作者經歷他所親見的,讓我們睜開眼睛重新看世界。
這樣說也許有點玄,簡單地說就是儘量寫自己強烈想表達的東西。
而美感經驗跟普通經驗不同可說是經驗中的經驗,十歲以前的原始經驗,十歲之後的失戀、死而復生、重大的挫折或失敗、罪孽……這些經驗獨立、完整、深刻,看來是命運的詛咒,背後卻是祝福,有人一生只玩一種東西或做一件事,可稱之為累積的經驗,其中也有美在其中。
感人的作品基於內心需求,取材於美感經驗,文字自會跟著來,常看素人作家的作品如《汪洋中的一條船》、《佐賀ㄚ嬤》一類的作品,沒有什麼技巧依然是好作品。
許多散文家常說有許多東西不敢寫不能寫,我想那一定是好題材,我們的散文道德檢驗是否太高了?以致勵志文滿天下?
美是悲劇唯一的救贖,是理想包含道德,道德小於理想,文學最美的是理想。夢想中的小王子是美的理想,現實中的小王子是醜的罪行,然而追求美而墮入醜,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嗎?
作者出考題:
在我們以賞析為導向的國文教育中,多多地發揮自我想像是更重要的,如果我是國高中老師會出以下的非測驗題:
1.你周圍有像「小王子」一樣的人物嗎?或者黑道青年、受刑人、受刑人家屬?可以揣摹他們的心情寫一短文或一封信嗎?
2.文中愛逃避現實的姊姊與小王子有何不同?用自己的故事改寫一則童話或神話。
3.兩篇《小王子》的比較。
【2011/08/02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