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人物-廖亦武 唯有見證!
2011-08-06 中國時報 【林欣誼(本報記者)】
「在中國,現實每每超出想像,所以我們不再虛構,我們只是一筆一劃地實錄。」53歲的中國作家廖亦武,斬釘截鐵地說。近20年來,他完成了《中國底層訪談錄》(麥田,台灣更名為《底層生活訪談錄》)、《中國冤案錄》(勞改基金會)、《地震瘋人院:四川大地震記事》(允晨)等500多萬字的見證文學(台灣稱「報導文學」),以優美文筆挖掘黑暗內幕,成為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底層作家。
然而,他不是本來就屬於底層。廖亦武原為先鋒派詩人,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後,他因製作《大屠殺》長詩配樂朗誦錄音帶、拍攝詩歌電影《安魂》,被判入獄4年。六四和監獄扭轉了他的一生,出獄後他放棄寫詩,決定以他親歷、親訪現實所鑄成的文字,作為歷史的證人。
突破禁令 抵達柏林
出獄後20年來,廖亦武數度被逮捕抄家,13次被阻止出國訪問,除了《中國底層訪談錄》曾以化名出版,他無法在中國發表任何一個字,僅地下版本流傳。近年,他逐漸在西方建立聲名,作品有英、法、日、義、德等版本,曾獲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澳洲推動中國進步獎等。
2009年以來,他又三度被禁止出國參與作家活動,直到一個月前,才終於從雲南離境,經越南、波蘭,於7月6日抵達德國柏林。這是他這輩子首度出國。
他的新書《六四.我的證詞》(允晨)德文版及中文版,剛同步在德國、台灣出版,抵德一個月以來,廖亦武沒有一天停下採訪,接下來還得馬不停蹄到美國、澳洲,暫訂明年1月訪台。歷經西方媒體的大肆報導,他表示現在面對西方記者不用再解釋什麼,「在發表會上,德國讀者直接和我討論細節,因為他們經歷過東德納粹時期,這本書像是喚醒他們的記憶。」
六四後 和平演變夢碎
《六四.我的證詞》是他的獄中自傳,文字直接赤裸,例如在他還處於詩歌創作顛峰時,即揭露「價值崩潰的年代,詩人們在比賽打旗稱派的同時,還比賽著搞女人的數量,某全國知名的先鋒詩歌團體其實是一個烏煙瘴氣的淫窩,野合,群交,換妻的把戲早已玩膩。」
然後是六四、槍響、大屠殺,他與朋友們窩居著錄製帶子,接著罪名扣下來,獄中他寫看守所的死囚們發誓要在黃泉路上作兄弟,寫他被獄卒捅電棒羞辱後撞牆自殺,滿紙滿頁驚心動魄。
他認為這本書是中國第一部關於六四的個人「證詞」,並定義六四為中國劃下了分界線,「正是這個屠殺行為,把中國人和平演變的夢想給破滅了,有人坐牢、有人逃亡,剩下的只有閉嘴。從此大家注意力轉移,全力搞經濟,只能追求物質追求錢。」
經過獄中的折磨,20年來沒呼吸過一口自由的空氣,廖亦武很可以憤世嫉俗,但他沒有,他只是更埋頭於書桌、於筆墨、於比泥土還要低的底層。但是,出獄後居無定所,兩度離婚,生活被如此摧毀,他不曾感到絕望嗎?為什麼還要寫作?廖亦武似乎不怎麼想回答,好像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他說:「幹這行的還是相信天意吧,總有一天會有結果,吃苦受罪不要緊,但一定要有個紀錄,為死去的、坐牢的人留下紀錄。」他來不及想別的,就「牢記我是一個記憶工作者」。
當今中國 首要是見證
他強調在當今的中國,首要的是見證,「我從來沒從中國任何一個作家筆下,看到比現實還要震撼人心的東西,作家的虛構不值一提。」他舉了一例,成都的街景一角,城管要拆遷房子了,房主就站在樓頂上,往身上澆汽油,嚷嚷:「我要自焚!」城管站在樓的下面等著,後來看他打火機遲遲無法點燃,就叫:「你不是要自焚嗎?膽小鬼!」於是,這個人就把自己給點燃了。
他淡淡說一句:「我沒看到過哪個作家寫的小說,比這個更殘酷。」
他自稱「謀生能力挺強」,在獄中學會吹洞簫,出獄後同時是個音樂創作人,出過幾片地下CD,工作餘下的時間就和地方上的邊緣人,喝喝酒聊聊天,搞一點音樂。「現在我的書還能一本一本出、一本一本被翻譯,比起許多人一輩子都被毀了,說的話也沒人聽,我的運氣算好的。」
離開了中國,他還沒決定是否長期流亡國外,但電腦裡的採訪材料,包括對六四大屠殺受難者的訪談,已累積數十萬字,讓他「寫都寫不過來。」把眼光和筆放在當下,關於中國的未來?廖亦武笑笑說:「我不是預言家,頂多只有《周易》和三個銅錢為自己卜卦而已,我想,從現在一直做,有一天未來就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