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鍾旻瑞(國立師大附中二年級)】 2011.08.09 12:55 am
作者對自己所處的世界投以凝視與理解,敘事編碼與情感的穩定性高,情節得以不斷向前推展;結尾在灰黯中仍不失光亮的幽默感,十分難得。──唐諾
這是一篇典型的青春敘事。「醒來」的世界象徵理想的失落與變節的可能,失戀者期望永不醒來,如此愛人就不會遠離。主角形象生動具體,敘事完整,流洩唯美青春的淡淡哀愁。──鍾文音
圖/吳孟芸
●成年的一個多月前我的女友V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樣,有一天傳了簡訊說,「我們分手吧。」我們沒有吵架也沒有冷戰,接到簡訊的當下我立刻回撥電話,每通卻只短暫響起一聲便被犀利快速的切斷,我幾乎可以聽見她按下按鈕的啪嚓聲響。
而V和我分手那天以後,我便患了嗜睡。
起初只是為了逃避悲傷。
隔天早上,我們同時抵達學校大門,她和我對眼零點五秒便面如死灰毫無表情的從我身邊快速通過,我嘗試呼喚她卻越走越快,頭髮像是鐘擺隨著她的腳步晃動。到了班上心裡的不甘和羞辱滿溢,越想鼻頭便越酸,一點也聽不下老師講課,沒上幾節課,便趴下來睡了,一個夢也沒作。醒來時夕陽已西沉,我的左臉被西曬的毒辣陽光曬得紅熱,影子猖狂的斜躺下來比我身高還長,伸手抓背發現身上貼滿了班上同學惡作劇的紙條。教室裡已空無一人,唯有我,掙扎著,從了無邊境的睡眠甦醒。才醒,悲傷失落的感受像突然吃胖那樣,沉重起來,壓得我胃也難受。
原本我以為那天的長眠只是一場意外,但我一覺不醒的情況一點也沒有改善,連假日也是,才悠悠轉醒,早餐和著午餐吃了,便又跑回床上睡去,一天睡眠時間超過十四小時。班導又憤怒又憂心,在第七天氣急敗壞的把我用力搖醒,抓著我的領子去辦公室,在我面前打電話給我媽。媽不知如何是好,跟班導不斷道歉,然後解釋說我平常不會這樣懈怠的,會這樣子也許是……也許是生了什麼病,感冒發燒之類的,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還逞英雄的來學校上課,也許該帶他去看個醫生,「那孩子,最愛逞強了。」媽媽在電話的結尾這麼說。
然後我便回教室,收拾書包,在大家的注視下離開教室,不巧在走廊時正好打起下課鐘,撞見了離開教室的V,她見到我的瞬間震了一下,隨後將視線移開,望著遠方走開。我眉頭皺起,她到底想怎麼樣呢?
醫生問了我一些關於嗜睡的問題,你最近有沒有撞到頭?你有沒有長期依賴酒精?咖啡因?現在突然戒除?問到後來我意興闌珊,幾乎是反射性的搖頭。然後他問,「那你最近有沒有經歷什麼感情上的打擊?」我驚嚇得心臟縮了一下,以為醫生參透了我的心,問這個做什麼?我小心翼翼的問。他解釋說,有些嗜睡症的病因是來自憂鬱症,你看起來沒有,只是例行性的問一下,你不要太緊張。
最後他說我的症狀持續不夠久,無法立即給我診斷是否得了嗜睡症,而嗜睡的處方藥,多半是興奮劑,不能莽撞開藥給我。
「再多觀察幾天吧。」
媽媽聽見我和醫生的對話,緊張的問我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我搖搖頭說沒有,她有點無奈的說,你真的不必這樣。怎樣?我有點不開心的問。她皺眉回應,「這樣抑鬱。」她拿出手機,撥了電話給班導。
班導得知我的狀況後,就再也沒有試圖在上課的時候把我叫醒了。同學間也將我這樣癱軟如爛肉的睡眠視若無睹,我還是每天到學校,可是一到教室立刻便睡了,有幾天完全沒有和同學講到任何一句話。我離他們越來越遠,像是我被留在另一個世界。我有時候會想要保持甦醒,去便利商店買高濃度的咖啡,可是喝完,嗜睡的毛病並沒有改善,反而心悸得快要窒息。和面對V時一樣的感受,難受得快要窒息。
後來我開始作夢。
那些夢總是與V相關的回憶。而且總是真實得讓我不想醒來。
第一個夢是我和V還未真正交往時,有一次地理老師帶我們去野外實察。我和V的班級,正好被安排在同一天。那天一到目的地的山腳,便掃興的下起雨來,土黃的坡地,被雨淋得濕滑、滿是爛泥,我小心的走著,手突然感受到一陣重力下拉,我回頭看,一臉驚嚇的V腳呈半蹲,地上還被鞋子劃出兩道軌道,「對不起,我差點滑倒。」V一邊道歉一邊扶正重心,卻沒有要將手放開的意思,對看十五秒後,我繼續向前,她也跟著向前。
我感受到她餘悸猶存的顫抖,和她汗濕的手掌。我們就這樣維持牽手的姿態在山路裡行進,我的臉脹紅,心跳也加速起來,不知她什麼時候才會將手放開。後來,似乎是安心下來後發現其他人的訕笑,V突然迅速將手收回,低著頭快速向前將自己隱身在隊伍中。回程的車上,我和她對眼,她有點尷尬的向我比了一個「V」,然後用唇語說謝謝。
自此以後,我便開始叫她V。
夢走到結尾的時候,我淡出一般緩緩的轉醒。身上還留著當日狼狽不堪、鞋襪盡濕的沉重感,甚至手心裡彷彿還有V的汗水。又是已經放學了,我背起書包,準備離開學校。腦中恍恍惚惚想著方才的夢,眼角瞄見V和她的朋友站在校門口,手裡各拿著一杯飲料,我肩頭一沉,連招呼的勇氣也沒有,快速的穿過大門。
「欸!」
我回頭,竟是V在叫我。趴睡使得眼睛都失焦了,我走近想看清楚她的臉,卻隱約看見她向後退縮了一步。於是我站定,故作冷漠的說:「怎麼?」
「我上次碰到你們班的,他說,你生病了?」
「還不確定,也許是嗜睡症。」
「喔,那你還好嗎?」
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抓抓頭,「就一直睡覺啊。」
「那……祝你早日康復。」她的臉尷尬的染上紅暈,聲音不自然的顫抖。我想起剛才的夢裡,她用相同的語氣怯懦的說,「對不起,我差點滑倒。」我不知道她這樣突如其來的示好有何意義,是後悔分手嗎?還是就只是關心我的病而已。和她分開後,我發現我為了這短暫的對話,心情整個都好了起來。
吃完晚餐後,我看著電視便在沙發上睡著了,臨睡,還隱約看見老媽皺著眉頭,將毛毯蓋在我身上。我又作了一個和V有關的夢,這一次,是我們初次接吻的回憶。
那是夏天剛開始的時候。
我和V放學後約在巷口的咖啡廳,各點了一杯聖代,我芒果,她巧克力。V看起來心情很好,笑的時候臥蠶鼓鼓的安棲在眼睛下方,還有一對酒窩,左邊的比右邊的淺。我有點想吃吃看她的聖代的口味,問話剛出口,才想到我們從來沒有共食過什麼,也許她會害怕我的唾液,便打住不說。她逼問我剛剛想說什麼,我搖搖頭說沒事沒事,她有點生氣,皺著眉頭,用力的把我的聖代挖了好大一塊去。
「你不怕我的口水?」我嚇一跳問,她搖搖頭。我鬆了一口氣,低頭握著湯匙往她的聖代那挖,一邊開玩笑的說,「那我們就可以接吻了。」等我抬頭,她已從座位上站起,彎著腰將臉湊近,快速的、不著痕跡的,像鳥捕食獵物那樣,在我嘴巴上啄了一下。
我瞠目結舌看著她。她狡猾的笑起,靠躺在椅背上,咬著手中的湯匙,眼睛呈半月型。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亦正亦邪,總在愛麗絲碰到難以解決困境時,出現給予建議的貓。沒有那隻貓,愛麗絲早在夢裡死於非命了吧?
夢到這裡,我便醒了。冰冷快速的抽離。
就像是V向我提出分手的方式,沒來由的,在最好的時刻說她不快樂。
我發現我開始沉醉在這樣過於寫實的夢裡,無法自拔。甚至開始期待它的到來。比起面對醒時V的尷尬和不自然,也許我寧願長久的活在夢裡,活在回憶裡。
從V和我分手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醫生開始願意給我一些微量的藥,每日一次。我總是背著媽媽,每天吃藥時間將那些膠囊從餐桌上的藥盒裡拿走,偷偷溜回房間,放進夾鏈袋裡,丟進一個洗乾淨的存錢筒,藏在那裡。把夢通往現實的鑰匙密封保存著。
誰能阻止我作夢?那些夢那麼真實,那麼美好。
比真實還要美好。
面對我一點都沒有改善的症狀,媽越來越擔心。我盡力在她面前保持清醒,在她幫我約的掛號時間裝睡(後來我便真的被這樣的行為制約了,每每一到看病的時候我總會突然無力睡著),而媽似乎也有感受到我的抗拒,總是趁我醒時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總是搖搖頭然後閉上眼睛,身體會很聽話的沉沉睡去。
我繼續不斷作夢,一個個回憶重複經歷,清點、細數我和V相處的過程,有時候回憶裡的內容過於浪漫像是小說情節,我會懷疑我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擅自竄改了那些事實,將未曾發生過的事編纂進記憶裡。我學會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
而後某天,我從班長的口中得知,V和她們班的一個男生越走越近,好像快在一起了。當天放學我便親眼撞見他們兩個一起回家,V一如既往,看見我時停頓了一下,又別開視線視若無睹的走開。我沒有什麼難過的情緒,只覺得心裡空空的,失去了什麼,像是剛起床那樣口乾舌燥。
當天,我夢見V傳簡訊和我分手的那天。
看到簡訊時我從書桌前跳起,焦慮的繞室疾走,眼淚都快被逼出來。趕忙撥電話給她。在現實裡沒有接通的電話,夢裡竟接通了。
「喂。」她的聲音冰冷,像具死屍。
我歇斯底里近乎咆哮的對她狂吼:「妳憑什麼這樣?」
「妳憑什麼這樣一封簡訊逼著我長大?我們一起作過的那些夢呢?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說:「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脆弱?你不覺得你太細膩、太易感了嗎?你不覺得你把太多人、事、物看得太重要了嗎?如果他們都只是過客呢?你憑什麼覺得自己該永遠擁有他們呢?你沒有發現你因此變得尖銳又矯情嗎?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想像成那些文藝小說中,強忍著悲傷,不願造成他人負擔的那些做作主角呢?」
她停了很久很久,我只聽得到自己因為激動而產生的巨大喘息聲。像是從深井傳出的聲音,她說:「你將十八歲了啊,你還記得嗎?」
我哭著醒來,全身汗濕像是掉進一攤水裡。
我和V像是站在山谷的兩端,相互叫喊,我的問題一字一句像是落葉隨著山谷間吹起的風搖擺,V的一席話卻以極快速的方式落下,擲地有聲,瞬間塵土飛揚煙霧瀰漫,地面被撞擊出巨大的、深黯的洞。(上)
【2011/08/0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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