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他的時候,我剛大學畢業,到關子嶺腳下的白河教書。
純樸的鄉間安靜而寂寞,沒有任何的聲光享受,我在課餘之暇,面對著天地的寂靜,也唯有閱讀和寫作。
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章,末了幾句,有些兒詩意,頗得他的青睞。有好一陣子,偶爾碰到他,他總在我的面前複述,一遍又一遍。我有一點兒發窘,也實在不明白那句子到底有什麼好。
或許,在他的眼裡,這個年輕女孩能有這樣的發想,頗讓他有意外的驚奇?也或許,那樣的字句深中了他幽微的心事?
不過,能確定的是,他是個性情中人。
這樣的一個人,卻主掌著訓導工作。落差很大,不知道他如何調適?也許,家庭美滿,是他的安慰。太太在國小教書,有一雙可愛的兒女。
我剛教書時,還一直活在自己的夢裡。書教得認真,和學生的相處極為融洽,校長年輕,對我們老師很照顧。也聽說校長對行政人員常發脾氣,甚至把卷宗從校長室的窗口丟向校園……我們卻從來不曾見過大發雷霆的校長,只記得他對我們種種的好,他曾說:「你不是為我服務,你是為國家服務!」我教書的第二年,校長就調升高雄市區的學校。縱使我以後遇到的校長未必各個如他,挫折委屈難免,然而,他所給予的溫馨,卻讓我有足夠的勇氣來對抗塵世的風雨。
如果,我在學生的心目中,是個值得懷念的老師,我相信,有一部分必來自李校長對我的帶領和影響。
至於訓導主任,由於我不曾帶班,雙方的交集不多。後來,他轉調高雄,再過幾年,我也回到台北了。
我記得,他曾經送過我非常好吃的現採竹筍,那清香的美味,恐怕連東坡都會羨慕。我也依稀記得,他曾經因青光眼而開刀……
再度有了聯繫,已經是多年以後,我們都離開了教職,他忙著讀書進修,我依然持續的寫作。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本我的《慢讀唐詩》,他讀了驚詫不已,據說是字字敲進了他的心坎,那時候他的妻子已逝,年華漸去,歲月所呈現的斑駁蒼老,讓他突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其實,沒有任何人能逃離人生的試煉。
有一段這樣的話語,真想轉送給他:
鶯花茂而山濃谷豔,總是乾坤之幻境;
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見天地之真吾。
春到人間,正是鶯啼花放的時刻,山林原野一片美麗祥和,這不過是天地間一時的幻境。直等到秋日蒞臨,水已乾涸,木葉凋零,山石消瘦而崖岸枯乾,這才見到天地真正的面目。
真我是可貴的,卻得在經歷多少磨練之後,才看到了生命的真正價值。但願,在面對多少困頓挫折的洗禮,我們依然能不失天真的心。
生命在回顧裡,有多少讓我們感恩的人和事。既然他在高雄,我便託他幫忙打探李校長的近況,結果得知李校長已在2008年十月辭世,沒有能及時向他表示我們由衷的謝意,心中不免有著幾分惆悵。
逝者已矣,生者卻仍有繼續的人生行旅,無可推卸。
然而,活著,就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要盡其在我,要發揮光和熱,這是我常對自己說的話,也一併轉贈給他,願他過好每一天,只有喜悅,沒有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