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人物-張亦絢反話連篇
2011-09-03 中國時報 【林欣誼(本報記者)】
「小說是小說,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這是兩回事。」這是張亦絢在新書《愛的不久時》(聯合文學)開宗明義便說的。但這也彷彿是個弔詭又悲傷的宣言,一如小說中的「我」與Alex,談了一場不斷說服彼此「這不是戀愛」的戀愛;一如小說後段「我」宣告自己「永不出櫃」,可這不就暗示了身在櫃中的事實?
真實與虛構的弔詭
但小說從頭到尾,張亦絢都以「我」的第一人稱書寫,她大可以說主張這一切宣言的,是書中的「我」而不是作者本人。因而這成了一部不斷踩踏著真實與虛構界線的小說,不斷否認愛情的愛情小說,也是一個女同志愛上男人的同志小說。
只不過,對這一切定位,張亦絢都不會輕易接受。「就像我在法國有個老師,看了同學的筆記後說:我認不出來這是我的課!我想我也會不認得記者所報導的我。」她說。
一頭蓬蓬的髮,戴著小小的銀框眼鏡,38歲的張亦絢個頭不高,很健談,笑聲朗朗。但談話中她常停下來半仰著頭,非常非常吃力地思索答案。因為很多時候,她的答案都很複雜艱難,不論是她的小說、她的處境,或她想選用的語言。
張亦絢畢業於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電影及視聽研究所,一年多前從法國回台,過去曾出版小說集《壞掉時候》、《最好的時光》(皆麥田)。《愛的不久時》副標為「南特/巴黎回憶錄」,書中的「我」幼時曾被父親非禮,在台灣有個傷她很深的同性戀女友。她在法國遇見了法國男子Alex,竟能對他脫口說出童年不堪的祕密,兩人隨之發展出以熾烈性愛為底的戀人關係,卻又不承認彼此相愛。
小說雖是回憶,但筆調爽朗明快。她用精巧的文字呈現寂寞,用反話來說自己並不悲傷,背負著沉痛卻顯現無比強悍。她描寫男女主角的對話與關係引人入勝,更擅長寫出「能夠還債的生命,是幸福的生命。妳一定要欠人生一些東西妳才會完整。」這樣聰明的句子。
在失語的地方生長語言
「記憶最大的動力是失憶。」張亦絢說,因為感覺過去快漸漸變成灰燼了,她在這種急迫性下,只花兩個半月寫成《愛的不久時》。對她來說,故事是次要,小說更重要的是生產語言,這就是為什麼當她看見《聯合文學》雜誌為這本小說下標:「當拉子愛上直男」,以及有評論指這「重踩拉子的紅線」時,她都「心痛了一下」,「這就是只讀劇情不讀語言的結果。」
但她又諒解地說,這是環境使然。她不反對同女、異男或雙性戀等標籤加諸在這本書上,只是相信讀得透徹的讀者,會得到其他收穫。然後,她忽然一口氣流暢地吐出一大段話:「拉子如果真的看了不爽,就不爽到底啊!我們作家也是因為對很多事情不爽而一路披荊斬棘過來的。我看重我的小說,但小說不能凌駕在任何一個同性/異性戀的生命之上,只要這個不爽是對他們自己有利的,我一定站起來為他們喝采!」
雖然筆下處理同志題材,
但對於作品是否屬於同志文
學?寫作是否作為同志運動
的一部份?張亦絢欲言又止
、琢磨了許久,依舊無法回答。唯一確定的是,她最初選擇書寫同志,「是想在沒有語言的地方生長語言。」這得回溯到她國中時的同性初戀,對象是個讀很多書的學姊,「我為了引起她的注意開始寫小說,我想寫愛情小說,但發現沒有語言可以描述女生和女生的愛情。」
生命比寫作更重要
張亦絢也是在閱讀上早熟的人,小學時便讀張愛玲,從此成了她的最愛。她也讀白先勇、王文興,認為太宰治是偉大的作家,《咆哮山莊》則讓她很早從男女主角無法結合的愛情,讀到同性戀的預言。
「當時我不加批評地就接受了女主角凱薩琳的冷酷,我思考為什麼一個人冷酷?只有在他確信別人會對他更冷酷時,」她以認真的口吻說:「而社會化就是讓我們變冷酷的過程。對我來說,文學就是必須面對,並且抵抗這種殘酷。」
只是她沒忘記,生命比寫作更重要。至於真正讓她持續下去的,她說,「是傳承。」她是那麼容易動情,以致談起心愛作家都忍不住哽咽,「因為對前輩作家的感情,因為曾經從其他人的寫作中接收到東西,所以我用我的方式傳達出來,那就是寫作。」也是這樣的張亦絢,始終願意以她的小說,說出許多她在小說外無法說清楚的一切。